天地玄黄喊一年
这篇文章的名字引自清朝袁大才子枚的一首诗:“漆黑茅柴屋半间,猪窝牛圈浴锅连,牧童八九纵横坐,天地玄黄喊一年。”诗里描绘的北方私塾简陋如同猪窝,圣贤书中的道理是几个竖童滚在里面扯着脖子喊出来的,这应该是当时乡下常见的情形。
最近市面流行的话题是童年的消失,意思是大人现在变得越来越老成世故,特会装蒜,连儿童都越来越假正经,一些学者瞎着急,郑重其事写了好些书,说这全是现代生活惹的祸。看袁才子诗不由得胡想到,童年消失和装蒜流行大概与我们都不会扯脖子把圣贤话喊出来这事有关,时髦说法叫作失语。
台湾的张倩仪女士写了本好看的小书,就叫《另一种童年的告别》,副题是“消逝的人文世界最后回眸”,里面传达的都是叹惋怀恋童年消逝的意思。书中引了不少名人童年的回忆,乡村私塾经常被描写成隐在一片竹林或梅树中,透过高亢琅琅的书声,路过的人才知道私塾的方位。名人回忆当然也少不了家塾周围“有山,有水,有亭台,有池榭,有藏书楼”之类的怀旧话,然而给我印象最深的,还是私塾里用“喊”来教化儿童的那些事。
比如赵元任说起自己念书总是打起腔来念的。读书好像唱歌,念书的调不但一处和另一处不同,念不同的书,调也不一样,四书有四书的调,诗有诗的调,古文有古文的调。赵元任回忆父亲第一次教他念《左传》,回想起来简直就是唱出来的一般,可自己小孩时听个起头哼哼儿的,却被吓哭了。
由此可以想象,各地私塾里飘出的南腔北调,有的喊着“人之初”,有的高喊“天地玄黄”,再加上先生自己打起腔来念书,满屋哇啦哇啦的声音,真是热闹得不行。读书不但要打腔喊叫,还须摇头摆脑地晃动身体,郁达夫比喻得好,像自鸣钟的摆,上身摆到左边,屁股跷到右边,上身摆到右边,屁股跷到左边。蒋梦麟说把书喊到几百遍,先生耳朵灵敏到能听出他到底明白了多少,有点像交响乐指挥擅辨音色的本领。有一次他在楼下读苏子《六国论》,父亲在楼上辨音听意,悄声告诉他母亲,只有这次读对了。可见“喊”出的味道是能被辨别的,绝不是没脑子地瞎叫唤。
张倩仪说,过去给小孩子读的蒙学书都是有韵脚连缀起来的,《三字经》《千字文》清一色的韵语短句,编《千字文》的妙处在一千个字不重复。汉代的《急就篇》已是三、四、七言的韵语,唐代蒙学书《蒙求》更是充满对偶、押韵的短句,儿童可以琅琅上口地记背,由于有强烈的节奏感,带有游戏的意味,似乎不显枯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