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与西语的拼音字不同,拼音字学完字母,就可以上手认字阅读,边学边认。学汉语先要认清足够多的方块字,没有一定积累根本没法读书。汉字造字规律明显,有很多合体字、形声字,集中识字靠背诵是最快速的方法,透过整齐的韵语朗读,潜移默化地领会古人做人的道理。
古人讲究“诗教”,就与教化儿童课本中出现韵律节奏有关。《诗》在六经中的地位重要,在于它提供一种独特的语感教学法,韵律被有节奏地喊出,易于让儿童接受。据张恨水的回忆,他自小没有好塾师,引不起读古书的兴趣,十一岁时却莫名其妙地爱上《千家诗》,先生虽无一字讲解,自己竟念得津津有味。凡“诗”都要大声朗诵出来,不仅有助记忆,也有助理解。中国诗也向来偏于抒情短小,易于儿童记忆吸收。唐代以后印刷术发明,文字流播大盛,打破了韵语独尊的局面,但唐以后,面对不识字的人群,韵语高诵仍是“诗教”的主旨之一。宋明的那些“圣人”都是用口语体写作,看《传习录》就知道,贩夫走卒为什么都跑到那些大师门下,如果一点听不懂,还傻乎乎站在那里,岂不是白费工夫?《明儒学案》里记有挑担背柴的劳动人民听王阳明或他的弟子演讲,不知不觉放下担子,听入迷的故事。王大师估计不会像邪教教主那样手舞足蹈大喊大叫,或懂什么“肚里传音”的武功秘法,无非是奉行“诗教”的一种,后人记下这些圣贤的传道语言,都是既通俗上口,又韵味十足。“诗教”与“母教”也有渊源,中国母亲读书少,但诗总是读一点,除个别才女以写诗闻名于世外,一般家庭中的母亲多当了儿童“诗教”的蒙师。
清末新政,学塾被废,田间坊里渐渐听不到私塾传出节奏低回的“喊声”,蒙学课本中的短句韵语快速消失,或短暂出现在《地球韵言》《时务三字经》这类新派教材中,偶尔可能会出现萧乾所说的情景,课本换成新式的装帧,可以嗅出油墨香气,照旧上一段死背一段,照旧扯了喉咙唱。可没过多久,现代学校全部模仿拼音文字国家,死念不喊地教授汉语,儿童普遍染上了“失声”的毛病。
现在已很难估计汉语教学拉丁化的严重后果,五四前后很多人嚷嚷着废汉字,汉字没废成,那韵语喊叫的习惯倒是真给废了。随着岁月流逝,私塾老人渐趋稀缺,那弥漫乡野城镇的喊声很快成为绝响。我曾亲耳听到我的老师,上过私塾的清史名家戴逸先生,用他特有的常州腔吟诵了一段《赤壁赋》,在现今也真算是绝唱了。
废除传统声音对人身心的控制一直是近代革命的一个主题。在“革命者”看来,私塾中荡漾着的琅琅书声,扩散的不仅是一种震颤乡间的声响,还被贬斥为古锈思想的延续和复活,是应该绝杀禁锢的。驯化的逻辑不仅关乎文字,而且涉及声音的禁忌和筛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