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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9)

平生欢 作者:七堇年


校长牙关都咬紧了,腮帮子一凸一凹,抽着烟,一言不发,由着他说。

“你们这么干,寒心……你们就怕一碗水端不平,就怕丢乌纱帽是不是?当我们穷教书匠好欺负是不是?”

他越说越激动,指着校长的鼻子,下了最后通牒:“今天不开大会给老子宣布这次的先进无效,老子就给你们好看!”

说罢扬长而去。补课时的校园,冷冷清清,只有高三一层楼灯火通明。

当然没有开什么大会。世道按部就班,从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到下午第二堂课的课间,陈父提着一把铁榔头,突然出现在走廊里。一身酒气浓得熏人,他大喊一声:“李平义给老子出来!” 平义正要去上厕所,一回头,陈父走上去,众目睽睽之下,用榔头向平义砸了下去。

没有声音。陈父挥了两下。一下,又一下。平义一声没吭就倒在了地上。一瞬间的寂静,所有人都失了神。

陈父认定平义死了,竟仿佛如释重负,像是一个扛着石块爬了一生的人,头一次丢下了石块,直起了身。

他颤抖着丢了榔头,翻上走廊的围栏,我们还没反应过来去拉住他,他就已经直接坠下五楼……死时,双目圆睁。

楼上楼下,惊叫声已汇成一片海。井里的风浪,外闻无声,内已滔天。假如在当今互联网时代,这条新闻大概早已铺天盖地,但在多年前的雾江,学校和厂子千方百计地封锁消息,这件事最终沦为人们嘴里的又一则谈资,最终又随着时间湮没在人群里。

母校从当年起再没有招生。我们毕业后,下面的孩子们有的转学,有的放弃读书,学校没过两年就散了。

命运宽宏,冥冥之中自有公平。李平义没死,重伤,奇迹般没有伤到要害,住院近半年后,康复如初。尽管如此,李父仍悲痛欲绝,从此再不教书,提前退休——这件事之后,李父突然间老得认不出模样。很多年里,我再没有见过陈臣,他大概是被生母接去了省城。大学毕业之前,我们都没有他的音讯。

像突然停电的舞台,戛然而止,一切陷入黑暗。后来我回想起陈父的事来:一个小人物的悲剧,何以上演得如此惊天动地,好像全世界唯独亏待了他一个人。

他的死去,叫我生平第一次看到了狭隘与怨恨的力量。他的个人意志,仅仅转移了他自己,去往一个也许使他不再失落和愤怒的世界。其实,伟大的人物都是相似的。平凡的人,各有各的平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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