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最好金龟换酒》序 福山(2)

最好金龟换酒 作者:傅真


人真是至贱的物种,经受过最为残酷的剥削之后,残酷程度稍有下降便觉得是种恩赐。回到伦敦后,我竟觉得连这个阴沉古肃的城市都有了一种天地初开般的清新可喜。虽然每天平均工作时间仍然超过12 小时,然而和纽约相比已经很令人满足了。我还是会因为工作强度和压力而疲倦、抱怨,偶尔情绪失控,可第二天一早还是挺直了腰杆坐在电脑前兢兢业业一丝不苟,虽然并没有什么激情—是的,我并不十分热爱自己的工作,但我非常感激和珍惜它,因为它提供了可观的薪水和由此带来的社会地位以及尊严感,因为我知道有无数人羡慕我的这份工作。

一年又一年,时间就这样从键盘间溜走。回首时觉得时光飞逝,可是落实到每一天又好似度日如年—每天都望眼欲穿地盼望着周末,盼望着假期,而这一姿态本身又让我觉得心酸而惶惑,仿佛是在盼望着时间的飞速流逝,盼望着自己的生命早日终结。

当然,我的生活中并非只有工作。我是早婚一族,温馨的家庭生活是我最强大的精神支柱。周末我和先生铭基一起购物逛公园看展览和朋友聚会,一有假期就满世界飞来飞去地旅行。工作之余我抓紧时间读书看电影做运动,并将这一切都热热闹闹地记录在自己的博客“最好金龟换酒”里。在绝大部分的博客文字中,我像是有洁癖似的强迫自己保持积极阳光,或是所谓的“正能量”,只要一生出负面情绪就用包括黑色幽默在内的各种手段将它淡化。这样的生活不但一过就是好几年,而且渐渐发展出一种天长地久的势头,简直可以一眼看到几十年以后。常有博客的读者写信来说羡慕我们的生活,我也总是试图说服自己:知足吧你,人家可都说你正过着健康合理有益社会张弛有度细水长流的幸福人生呢!

然而我自己还是知道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而且随着时光的流逝,变得越来越不对劲。每次假期结束我都心有不甘一步一回头地踏上归程,坐在办公室里总是魂不守舍,旅途上的风景一幕幕在脑海里闪回。看着比我年长的那些同事,事业有成,生活富足,参加了退休金计划,买了一幢大房子,生了两到三个小孩,每年两次出国旅行,回来又即刻精神抖擞地投入工作……我会不由自主地一遍又一遍地询问自己的内心:你想成为这样的人吗?这是你想要的生活吗?

我知道自己终究还是个世俗的人,这些对我当然有一定的吸引力,可是心里总有一个缺口,它让我痛苦迷惘,令我恍然若失。

有一度我怀疑自己病了。开会的时候,如果不是讨论什么重要的话题, 我偶尔会产生“灵魂出窍”的感觉—灵魂渐渐飘出头顶,在会议室的上空默默俯视着所有的人,包括我自己的肉身。这场景有时令我觉得好笑,有时则是恐惧。我记得清代文人袁枚在《子不语》中用极短的篇幅记述过一个题为“卖冬瓜人”的小故事,说的是杭州草桥门外有一个卖冬瓜的人,能“在头顶上出元神”。他每天闭着眼睛坐在床上,让他的元神出外应酬。有一天,他的元神在外面买了几片鱼干(原文称作“鲞”),托邻居带回家去给他妻子。妻子接过鱼干,一边苦笑着说:“你又来耍我!”一边用鱼干打她丈夫的头。不久,元神回到家里,发现自己肉身的头顶已经被鱼干所污染。元神在床前彷徨许久,可是因为那鱼干的污垢而不能进入自己的肉身,最后只好大哭着离去,而那肉身也渐渐冰冷僵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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