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
这个奋兴布道会的帐篷比希克斯想象的要小,里面站了不到30人就已显得拥挤。希克斯和另外两人坐在前排的折叠椅上,他透过人群,视线穿过上下摆动的帐篷顶,看见前方的院子。雨水正有序地拍打树木,绿油油的叶子在枝上颤动。有一家人走了进来,看见希克斯站在讲坛后头,又走了出去。他们离开是因为希克斯,因为他只有15 岁,还是个北方人,而且没人听说过他。跟他坐一块儿的牧师也是不知名的,可他们好歹已是中年,看起来像是那么回事。那天早些时候他遇见他们时,他们说他太嫩。他们咯吱他的下巴,开玩笑说他耳朵后头还湿着呢。他们用宽大的手掌胡乱摸他的头发。希克斯能从刚剃完的头发里感受到他们的手掌,或干或湿,或稳或颤。他不相信他们的友善与童心。
希克斯所在的帐篷里灯比较少。他倒无所谓。他会坚持布道,而那个带他来到这里的那个人会发现他们犯了个错误,然后把他送回费城的家。离这儿30 米远的地方,在另一间更大的帐篷里,有人们翻阅赞美诗集的沙沙声,还有钢琴的伴奏声,人群开始歌唱。希克斯的观众脸上满是疲惫——他们太累了,没法听布道,他们太累了,感受不到任何东西。
希克斯把目光移回到那群郁郁葱葱的树上,一个穿大黄色裙子的女人站在树丛中央,浑身湿透了。她的裙子紧贴大腿,上衣贴在她的胸脯上,光滑无比。她手里没撑雨伞,希克斯觉得很特别。他发现这里的人大部分都不用雨伞。他们走进帐篷,把身上的雨水抖掉,显然,这是他们落后的农村方式。他想起了母亲——海蒂,她走出后门,走进雨里,雨伞举得高高的,没两步她就消失在巷子里。海蒂走起路来跟火车似的,奥古斯特这么说她。希克斯总是知道他的母亲在房子里的什么部位,她下一步将会走向哪个房间。他在家待的时间太多了,海蒂不希望他是这么个恋家的孩子,她认为他该跟兄弟们多出去走走。为了避免让她不高兴,他总是蹑手蹑脚地藏到屋子的角落里,他与富兰克林和比卢普斯一个房间,他的大部分时间都在房间里度过了。他最喜欢藏匿的地方是楼梯底下,尽管对于他来说,那个地方着实过于狭小,他得蜷缩成一个球,膝盖都碰着下巴了。
在这个小空间里,没人看得见他,他觉得十分自在,房子里的一切响动都成了蜜蜂的嗡嗡声,在他耳边打转。他听得见海蒂在走廊里说话,听得见兄弟们的悄悄话——海蒂是不会在家里大吵大叫的——听得见父亲在吹口哨,姐姐们在耳语。每当躲在楼梯底下,他的伤疤便不再困扰他。他不再感受到脖子、身上,与后背上的疤痕。虽然已痊愈好些年了,可是这些伤疤时不时还会痒,还会痛,像希克斯六岁时烫伤后第一次结疤时一样痒,一样痛。
希克斯一直独自忍受着长期以来的痛苦,他不告诉大家不是因为他坚忍,不是因为他勇敢,而是因为他痛苦。他的痛苦与软弱使他变得特别——特别委屈又特别愤怒——与众不同,因为他所承受过的一切。他的痛苦是他最珍贵、最秘密的财富,希克斯牢牢地抓住他的痛苦,犹如盗墓者牢牢地抓住从尸体身上抢来的珠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