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沿着新的公路,吴镇形成了新的集市中心和贸易中心,一排排崭新的房屋矗立在道路两旁,全是尖顶的欧式建筑,很现代,却显得有些不伦不类。镇子原来的主街道被周边新兴的街道和新建的房屋所包围,显得破败不堪,荒凉异常。虽然原来的房屋、商店都还在,甚至连店主都没变,但是,由于整体方位的变化和房屋的破旧,他们的存在也给人以奇异的陌生感和错位感。我始终无法适应这一错位,每次走在路上,都有强烈的异乡异地之感。
哥哥、嫂子在镇上开了一间小诊所。哥哥还顺应潮流地做一些别的生意,承包过土地,开过游戏厅,但似乎都以失败而告终,最近又和同学做“房地产”生意。哥哥家的门口堆满了沙子、石子、钢筋,混凝土机在轰隆作响。他准备把原来买的一整幢房子分割开,一分为二,卖掉其中一部分,还掉买房时借下的债务。
在哥哥家稍作停留,买了鞭炮、火纸,我们到村里边给爷爷、三爷上坟。这是我们每次回家后做的第一件事。经过二十几年的扩建,梁庄和镇子几乎已经连接上,哥哥的房子离村庄只有五百米左右。少年时代,晚上夜自习从镇上放学回家是我最恐怖的经历。空寂的道路,两旁是黑黝黝的、高大的白杨树,风吹来,树叶飒飒地响。那种害怕,连后脑勺都是冰凉的。从镇上学校到村子里的这段路,是世界上最漫长的路。当然,也有美好的时候。我的青春期,正是琼瑶、金庸小说流行的时期,我曾经疯狂地阅读所有能找到的他们的书。于是,在夜晚的路上,在害怕与惊慌之中,常常想象有那么一个白衣少年,从远方飘然而来,俊美羞涩,深情地拉着我的手,把我送回家。
而如今,如果不是有家人,有老屋,有亲人的坟,我几乎不敢相信这是自己曾经生活了二十几年的村庄。走在路上,我总是有迷失的感觉,没有归属感,没有记忆感。
过世的爷爷和三爷埋在老屋的后院。说是后院,其实院墙已经坍塌,里面长满了半人高的荒草。清脆的鞭炮在村庄的上空炸响,打破了沉默,似乎也惊醒了那边的灵魂。我们磕头,烧纸。父亲揉了一把眼睛,说:“你爷,1960年让集中去养老院养老。去的时候好好的,能说能唱,还提着个小夜壶。去了四天,躺在席上回来了。人死了,硬生生饿死了。”这是每次上坟父亲都要说的话。虽然没有见过爷爷,但经过父亲这么多年的叙述,在我脑海中,那是一个戴着瓜皮帽,因长年担豆腐挑子卖豆腐、腰已经半弯的老头儿。他一手抱着铺盖,一手提着小夜壶,正蹒跚着朝离村子五里地的养老院走去。
听到鞭炮声,村子一些人走出来,客气地看着我,问父亲:“光正,这是几闺女?不是四闺女吧?咋胖成这样?”看着这些熟悉而陌生的面孔,从他们的脸上,我清晰地感受到岁月的痕迹,才发现自己原来也有了触目惊心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