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城的公路依河而建,其中有一长段高出河平面十多米。坐在车里,可以看到河里的情景。挖沙机在轰鸣,一堆堆沙高耸着,大型运输卡车在来回奔忙,一派繁荣的建设图景。只是,十几年前奔流而下的河水、宽阔的河道不见了,那原本在河上空盘旋的水鸟更是不见踪迹。
改革开放这三十几年,整个乡村最明显的变化是路。道路在不断拓宽,不断增多,四通八达,缩短了村庄之间、城镇之间的距离。在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坐公共汽车进城至少要两个小时,还不包括等车的时间。一路颠簸,几乎能把人颠到车顶上去,头撞得生疼。那时人们很少坐车,一趟两块钱的车费在几乎相当于一家六口人一个月的生活费。我在县里师范上学的时候,大多数同学都是借自行车回家。两个同学互相带着,骑六个小时左右才能够到家。每次屁股都被磨得生疼,但是,刚进入青春的少年是不会在意这些的。沿河而行,河鸟在天空中盘旋,有时路边还有长长的沟渠,沟渠上下铺满青翠的小草和各色的小野花,随着沟渠的形状,高高低低,一直延伸到蓝天深处,清新柔美。村庄掩映在路边的树木里,安静朴素,仿佛永恒。
但是,我知道,这只是我的回忆而已。永恒的村庄一旦被还原到现实中,就变得千疮百孔。就像这宽阔的高速公路,它横贯于原野之中,仿佛在向世人昭示着:现代化已经到达乡村的门口。但是,对于村庄来说,它却依然遥远,甚至更加遥远。前两年,也许是高速公路刚刚开通,乡亲们还没有接受足够的教育,公路上有骑自行车的、走路的、开小三轮的,逆行的、横穿的都有,原野的上空不时响起刺耳的喇叭声和刹车声。我故乡的人们泰然自若地走在高速公路上,公路旁的那铁丝网被剪成一个个大洞。
然而,如今,高速公路上已经没有行人了,想必他们是接受了足够的教育和教训。他们必须回到他们的轨道和指定的位置。那一辆辆飞速驶过的汽车,与村庄的人们没有任何关系,反而更加强化了他们在这现代化社会中“他者”的身份。被占去的土地且不必说,两个曾经近在咫尺、吃饭时就可以串门儿的村庄,如今却要绕几里路才能到达。乡村的生态被破坏,内在机体的被损伤并没有纳入建设前决策者考虑的范围。没有人考虑村庄的感受,即使有一些可通行的涵洞口,也是按照标准的数据建造的。高速公路,犹如一道巨大的伤疤,在原野的阳光下散发出强烈的柏油味和金属味。
吴镇渐行渐近。
我们的落脚点是在吴镇上做生意的哥哥家。吴镇位于县城西北四十公里处,曾经为穰县“四大名镇”之一,集市非常繁荣。镇子以主街道为中心,呈十字形朝四面辐射。少年时代,每到逢集时候,尤其是三月十八庙会,镇里可谓人山人海。我们从镇子北头往南头的学校走,几乎可以脚不沾地地被推到那边。过往的汽车更是寸步难行,把喇叭按得震天响。可是,似乎没有人听见,更没有人朝它们看上一眼,所有人都沉浸在熙熙攘攘的热闹中。在镇子北头,是一片回民聚集地。上学的时候,我每天都从他们的房屋中间穿过,看到过杀羊、出殡、念经。对他们的生活方式,我始终有一种陌生和敬畏的感觉。镇里没有工厂,没有企业,除了必要的政府公务员和商人之外,镇上居民大多仍以种地为生,间或充当小商小贩,将自家的粮食、鸡蛋、水果带上街以物换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