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庄的初中适龄学生极少数跟随父母在外地上学。父母给钱,在校吃住;还有一些住在老师办的学习班里。县城和镇上有许多这样的学习班,家长每学期交一千多块钱。除了上课在学校外,孩子们吃住在老师家里或租的房子里。老师既负责学生的日常生活,同时,也辅导学生的学习。但是,这样的学习班效果并不好,我的外甥曾经住过这样的学习班,拿起课本问他问题,他全以“不知道”回答。当问起哪家的孩子学习不错时,老人都是一声长叹。女孩子还算好些,男孩子个个上网、打游戏、逃学,成绩从来都没有拿回来让家长看过。一般上到初二、初三,在暑假到父母那里玩,就不回来了。
有三十几个小学生在镇上小学读书,没有寄宿,也没有食堂,中午短短两个小时,还得家长接送回村吃饭。如果你在早晨6点多钟、正午12点或下午四五点路过梁庄村,你会发现一道非常奇怪的风景,一群老太太、老头儿骑着三轮车,急匆匆,但却小心翼翼地往镇上小学赶。他们是去接送小孩。
更让人担忧的是,“读书无用论”越来越被人们认同。在我的少年时代,常常是因为贫穷无法上学,没有家长不愿孩子上学的;而现在,则是家长看不到孩子上学的希望,在焦虑一阵之后,通常对孩子持一种放任的态度。在这种情况下,老师也失去了教学的动力。我一个教初中的表嫂,当年以教学有方而闻名全镇,家长千方百计地把孩子送到她的班里。现在,她整天沉浸于打麻将中。她说,只有极少孩子真正想上学的,逃学、旷课,都是家常便饭。老师也没有心思教学。很多家长也只是把学校当作临时托管所,孩子在学校待着,不到社会上惹事就行,等大一点儿,就出去打工了。这种现象并不仅仅是因为农民的功利、孩子的无知、教师师德的下降。整个社会弥漫着一种失望与厌学的情绪,它自然地会影响生活在其中的每一个人。
我从来不知道梁庄小学有那样一个石碑,更不知道学校当初兴建时的盛况。重又回到学校,我让兴哥找找石碑在哪里。兴哥当即就说他知道。在猪槽的下面,有一块长方形的石头,就是石碑。我们把上面的猪槽搬开,用刷子刷了好长时间,上面的字才显现出来,一排竖体字,“梁庄村全体干群兴学纪念碑”,下面的落款是“教办室、梁庄村全体村民,一九八一年秋”。想象着当年全村人在一块儿盖房的场景,人们都在说什么,怀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情、怎样的骄傲、对未来怎样的希望,对孩子怎样的期望,垒起那一砖一瓦?今天,这样集体的动力,这样一致的心态,还存在吗?
曾经有一段时间,有邻村的人突发奇想,想租梁庄小学的地方办养猪场,没想到村支书也同意了。支书的意思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创点儿收。于是,那人在学校院子里盖了几排猪圈,把一二层的空教室也作为猪圈。每天拉猪、放猪,来往的喧闹人声、猪的哼哼声、杀猪的嚎叫、赶猪的呵斥声,乱成一片。一时间,梁庄小学变得非常热闹。有好事者把学校大门口的标语“梁庄小学,教书育人”中的“小学”抹掉,改为“猪场”。于是,梁庄小学大门口的标语变为“梁庄猪场,教书育人”。
黄昏中的梁庄,是如此寂静。回首那已在薄暮中的学校,望着那八个朱红的大字,我有些走神、发呆。什么时候,“小学”沦为了“猪场”,育人变成了“养猪”?如果一所小学的消失是一种必然,那么,有什么办法,能够重新把这已经涣散的村庄精神再凝聚起来?能够重新找回那激动人心的对教育、文化的崇高感与求知的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