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家园》跋
我的老家高淳,三湖环绕,可称水乡泽国。我家住在大河边,河上有一七孔石桥,桥上石栏约半人高,厚度像平衡木。栏柱上有石狮,隔三步一个。家家父母,都不许小孩爬上栏杆。栏杆下临奔河,有几丈高,跌下去没命。我小时候,爱瞒着家里,在桥栏上行走。先是平举双手,慢慢地走,后来就能跑了。跳过一个一个的石狮,从这边跑到那边,再从另一边跑回来。一年四季,以此为乐。最是冬天,水落石出,桥愈高,险愈甚,我乐愈大。
一个冬天的晚上,月白霜浓,我精神特好,不想做作业,偷偷溜去跑桥。跑到桥顶,突然滑倒,从栏杆上摔了下来。恰巧摔在桥面一边,膝盖手掌都破了,血透棉裤。事情暴露,被大人狠狠责打了一顿。很久以后,母亲还唠叨这事,说菩萨保佑你,捡到了一条性命。我想想,也不免后怕。
小时候除了跑桥,还喜欢游泳。和渔民的孩子一起,于水深流急处,玩潜水找铜板。一日,逃学到湖边,偷得一小船,划到湖中游玩。阳光灿烂,水平如镜,远处白帆点点,高兴得大叫。脱光衣服,翻身入水,恣意地扑腾。见船已漂远,急去追赶,突觉身上有物。是一条很细的绳子,上有铁钩,为渔民们布放的渔具(水面上有警告浮标,我没看见)。这东西一排排拉过去,有好几里长,若被缠住,鱼都难逃。也许是本能,生死关头特别清醒。我立即停止动作,弄清了来龙去脉,慢慢地拨开铁钩,慢慢从绳套滑脱,慢慢地游到了浮标以外,才划水追船。上得船来,已累得半死。没力气划桨,躺着任其漂流。迷糊多时,才知道后怕。
吾乡东门城外,为东晋古丛林遗址。庙已不存,唯留两塔,一名文星,一名赤乌。塔上长满杂草,塔下藤蔓牵缠,一派荒凉无人问。那年有老鹰两只,在文星塔顶做窝。小鹰出世,想要捉来饲养。沿着嘎嘎发响的木梯,掠开聚满尘埃的蛛网,小心盘旋而上,到第七层,顶着风,爬出窗外。忽听得脚下咔咔几声,以为塔要倒了,一下子仰进窗里,连滚带爬下来,逃到外面。喘未定,回望塔顶,依然风摇乱草。檐铃叮叮,小鹰啾啾,什么事也没。想重新再上,天已黑,只得暂且回家。做了个笼子,又抓了些小鱼养着。次日再去时,塔下挤着一大堆人,说有个孩子上塔去抓小老鹰,檐角断裂,跌下来摔死了。父母正哭得死去活来。我不敢挤进去看,只是后怕。
“反右”前不久,甘肃省文联安排我到甘南藏区森林草原地带“体验生活”。当地政府派了一个懂藏语的汉人给我做向导和翻译,带着我深入牧区,游转了一阵。骑马、打猎、睡帐篷、喝奶茶、听民歌……为时三周。回到兰州,听说甘南发生了“叛乱”。各地藏人同时突然起事,杀死了那里包括县委书记在内的所有汉人。那时间,正好是我离开后的第二天。想那时人家在暗中准备起事,极紧张。对我笑脸相迎,而我懵然无知,不免后怕。
“文革”时,我在敦煌莫高窟,作为“牛鬼蛇神”,得到“从宽处理”。工资降三级,但没戴回“帽子”,算是被“解放”了。宣布那天,没有便车,为了让妻子尽早知道好消息,抄近路走老君庙,步行穿过沙漠戈壁,到敦煌城里去看她。天黑下来时,迷了路。在七高八低的红柳墩和流沙没踝的芦草滩里走了一通夜。天亮了才找到路。到了家才知道,那一带时有狼群出没。我没碰上,纯属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