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其他人,我要么只记得名字记不得长相,要么只记得长相记不得名字。
概括起来,这些人都有一种共性特点。他们都是彻头彻尾的美国人,美国人所具有的优缺点他们一样不落:理想主义、粗野无礼、慷慨大方、说话直接、脾气暴躁而且目光狭隘,他们始终坚信,自己立足的这块土地将永远属于美利坚合众国,就因为他们现在伫立于此。
他们绝大多数人来自“伟大的美国梦时代”那杂乱无章的边边角角,城市的贫民窟、肮脏的农场以及阿帕拉契山脉的采矿小镇。他们士兵档案上,“教育经历”一栏写着“两年高中”,不少人在“父亲住址”一栏写着“不知道”,看多了真令人伤心难过。他们属于志愿兵,不过我总怀疑究竟有多少人是真的自愿参军。随着步入18岁,他们便面临被征入伍的风险,又不能像中上阶层的同学那样,他们不可能申请到学习延期,后来还要被前者指责为杀人凶手。有些人被少年法庭要求必须二者择其一:要么是参军,要么是蹲大牢。还有些则是因为经济和心理压力而入伍,海军陆战队能为他们提供稳定的年收入、免费医疗、免费衣服还有其他些许非实物的东西,可也同样价值不菲——自我尊严。那套军装是身份象征。他通过了只有极少数人才能通过的考验。他不再是命运不济的败类,只能干洗车加油的活,每小时报酬区区1.50美元,他现在有头有脸,是名海军陆战队战士。
威廉姆·坎贝尔(William Campbell,朋友都亲切叫他“野蛮比尔”)是这个排的中士,参加过朝鲜战争,从意大利那不勒斯(Naples)到日本横滨(Yokohama),他的拳头打遍沿海港的绝大多数酒吧。他是好莱坞电影里海军陆战队中士的完美现实版,似乎是在照搬银幕形象。身高六英尺三英寸(约一米九),体重220磅,满身肌肉,他对海军陆战队的忠贞不二简直如同天主教的耶稣信徒,对海军、陆军、国会、母亲和军官(由重到轻排序)则不屑一顾。他穿着那身被热带阳光晒得发白的军装,腰板笔直,趾高气扬,双眼目中无人地从褪了色的军帽下打量前方,每每看着他这模样,犹如在欣赏一道风景。
这个红发巨人走路时略有跛脚,这是他在1950年长津战役(Chosin Reservoir)中患冻疮的后遗症。那时,海军陆战队的战斗史上还没有溪生战役(Khe Sahn)、顺化之役(Hue)和天使山战役(Con Thien),从“酷冷刺骨的长津”被迫撤军是当时海军陆战队最严峻的考验,是冰火两重天的境地。多年来,那次行动似乎成了一篇史诗——即便是最沉静冷峻的军事史学家也不免要将其与古代雅典色诺芬(Xenophon)领导的不死长征军相提并论——要是哪位海军陆战队战士说“我去过长津”,绝对会赢得众人仰视。有这资格的人不多,坎贝尔便是其中之一。
他和这支排的关系,犹如酋长和战士氏族。40名海军陆战队士兵构成了他的私人封地,任何人都不得干涉其内政。他坚信,常规军的纪律严明最终要靠恐惧来实现,没准儿他是对的。他让恐惧弥漫整个排,不过不是顾忌军法,而是怕他。士兵们认定,违反命令事小,吃“野蛮比尔”拳头事大,这才是违反命令的最终惨剧。他会对违反军纪的士兵痛骂:“妈的,你是我手下的海军陆战队士兵。”一般骂完之后,小兵就会被关黑屋。
士兵们并不憎恨坎贝尔的暴力手段。整个海军陆战队都存在一种不可磨灭的大男子主义和受虐狂倾向,士兵们没准儿还觉得骄傲自豪,因为众所周知他们中士在分队中最为严厉苛刻。并且,他这种一对一的惩罚方式要比军法的冷血处理要强。最不济,前者至少不会让他们个人档案上有污点,不至于丢了军装,没了升级的机会。
坎贝尔对集合训练的热情永远不减,他在帕里什岛(Parris Island,海军陆战队的征兵站点)当教官时,总结了不少宝贵经验。军训在他看来是门艺术,坎贝尔每次在阅兵场上指挥他的士兵,那种心满意足恐怕即便是编舞师导演一台芭蕾舞剧也难以匹敌。有一次,我刚抵达冲绳两个星期,我瞧见他正在练兵。只见他站在操场一角,背着双手,朝着队伍发号施令,士兵们整齐划一,像一台机器。这真是他的拿手好戏,蔚为壮观。他问我要不要试试,我摇头说不,我连他一半的本事都没有,更别说超越他了。他冷嘲热讽地回答说:“没错,中尉,没人能超过我。”
为了让他接受我才是排长的事实,我费了老大劲。到了今天,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否成功了。我在他眼里似乎是无法逃避的麻烦,所以不得不忍气吞声,不过他对绝大多数军官都是这种态度。因此种种,我渐渐开始尊重并喜欢上他了。罗伯特·麦克纳马拉(Robert McNamara)打造的现代军队照搬了福特汽车公司的企业模式,军队成了“团队”,大家都倒背如流地说着公共关系辞令,发挥自吹自擂的技艺,所以出现一个像坎贝尔这样口出不逊、酗酒豪饮的异类,倒令人眼前一亮。他自立门户,日常生活或是部队生涯皆是如此,绝不妥协。他就是他,海军陆战队的一名中士,不向任何人低头。
1965年1月,当我加入这支队伍时,营地出现岛热疫情。除了曾经冒着严寒在日本短暂训练,1-3部队自九月起驻扎冲绳,严阵以待。然而与世隔绝,他们百无聊赖。“海军陆战队第三师之家”驻扎在施瓦布军营(Camp Schwab),那一层楼的水泥建筑营房是按军衔划分的,外围一圈铁篱笆,哪是什么家园,更像是最低级的安全监狱。这是最偏远的营地,位于该岛北三角树林浓密的山地边缘。最接近人类文明的就是一辆短途出租车,还有几间肮脏污浊的廉价酒吧,名字读起来简直就是一堂美国地理课:纽约酒吧、加州俱乐部、夏威夷蓝色休闲居。这个小镇名叫边野古,士兵们夜里跑到这里来抢酒喝,一群点头哈腰的姑娘围着他们,这群第一次来到国外的美国大兵个个喝得肆无忌惮。
接下来的日子遵循了驻地生活的传统:晨号起床、点名查人、晨练体操、排队早饭、小组训练、排队午饭、队列训练、小组训练、午间体操、排队晚饭、请过假的自由活动、没请假的负责巡逻、晚间活动、放水洗澡、熄灯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