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参加工会工作之后,在美共机关报《工人日报》上看过关于中国、关于毛泽东和他的新民主主义论的几篇文章,《工人日报》还连载了萧军《八月的乡村》,好像是连环画,或者其中有画。斯诺的《红星照耀中国》(其中文书名《西行漫记》无疑更为知名)在美国影响很大。卡尔逊上校写的《中国的双星》是他对中国各个战场考察的实录,在美国也产生了极大的影响。卡尔逊上校对八路军非常称赞,美国参战后,他模仿八路军建立了一支突袭队,袭击太平洋岛屿上的日军,他在训练和作战中吸收运用八路军的战术,特别是思想工作方法,让士兵明白为什么而战。这支部队战术灵活,士兵勇敢顽强,战斗力非常强,卡尔逊也因此成为太平洋海战中的传奇英雄,这个突击营的英雄行为,还被拍成电影留传后世,现在还有这支部队。我也看过史沫特莱的一些著作。这些作品对我产生了一定的影响,但基本上限于“有所知道”的层面,印象不是很深刻。当时有个感觉,认为中国革命是土地革命,不一定是马克思主义的,因为和苏联的革命很不一样。更重要的原因是,我们都是一头钻在美国的政治里,关注美国国内的问题,对中国不大关心。当时胡适大使、宋美龄、国民政府在美国的宣传、演讲等,也没有太注意。当然我知道中国在抗日,认为那是好的。我参加了反对把废铁卖给日本的运动。记得美国西海岸的码头工人(他们的工会是共产党领导的),拒绝给运往日本的物资装船,旧金山唐人街的孩子们排队游行,唱着歌,表示感谢。这是我从新闻纪录片看到的。当时没有电视,了解新闻主要通过看报纸,还有就是电影,放故事片之前会放映新闻纪录片,其中就有中国。记得看过溥仪当傀儡皇帝的片子,也看到过蒋介石。很奇怪,蒋介石的形象好像是没有形象,他的脸没有什么特征,记不住,只有一个光头的印象,难怪史迪威叫他“花生米”。后来到斯坦福受训,课程里有中国的政治、文化、历史、人类学等,我都兴趣很大,这才开始了解中国。
1936年6月,刘良模在上海教唱救亡歌曲。
我第一次对中国产生感情和兴趣,是由《义勇军进行曲》引起的。我那时刚入伍,有一天忽然在广播里听到中国歌曲,是由刘良模指挥的纽约市华人洗衣所合唱团(New York City Chinese Laundrymen’s Chorus)的演唱。我的感受可以用“震撼”来表达,就像被人猛击了一下。这是一种我从来没有听过的音乐,是我从来没有听过的歌曲,我深受感动。他们的演唱用中英双语,先唱中文后唱英文。我完全不懂中文,但觉得它是那么美,那么令人激动,直让我热血沸腾。我找来了这张唱片,反复听,感动和受到激励的情绪经久不散。唱片里面还有《到敌人后方去》、《黄河大合唱》、《太阳出来一片红》,以及现在已经听不到的《锄头歌》:
手把锄头锄野草,锄去野草好长苗。
五千年古国要出头,锄头底下有自由。
天生孙公做救星,唤醒锄头来革命。
革命成功靠锄头,锄头锄头要奋斗!
很幸运,后来我到上海去见宋庆龄,在她那儿,不但认识了刘良模,而且见到了这首歌的作曲者陶行知。
这些歌我到现在都会唱!正是这些陌生而美妙动听的音乐,让我对这个本来和我毫无关系的国家产生了最初的心动,种下了热爱这个国家的幼嫩的根苗。我想,到斯坦福之后,我之所以放弃日语改修中文,除了理性的选择之外,潜意识中,以上提到的这些有关中国的书籍文章,尤其是华人合唱团演唱的这些歌曲,一定产生了重要的影响。
我后来一直想,如果人生是一条河,在我二十一岁的时候,这条河就进入了一个急拐弯,拐向一个我未知的地方——中国,而本来打算一生奉献的事业——为美国普通民众争取平等和自由,则从此告别。等我再回美国,不但青春不再,连中年也已经过尽。站在九十多岁的下游,回望二十一岁的自己,感慨万千。经过千回百转,风雨淘洗,这两个自己,似乎很难说是同一个人,但我分明觉得,他们最核心的部分并没有变化,他们确实还是同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