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年我入伍当了步兵,我们的部队番号是九十一步兵师三六二团,然后一下子从南方到了西北部的俄勒冈州。入伍后,首先进行基本训练。我视力不好,到练枪的时候,看不清靶心,但我学会了那些动作,怎么屏气,怎么举枪,怎么瞄准,怎么不紧张,然后根据上下左右距离,估计靶心位置,结果怎么着?全中,成了次等神枪手,胸前还挂了个牌牌。基
本训练结束后,我们就进行演习。那是在冬天,天气非常冷,我们有几个礼拜睡在雪地里,就一个睡袋,吃饭是拿个小盆,站在外面吃。非常艰苦。有一天,突然通知我去师部。我以为自己犯了什么规,要受惩罚。我经常犯规。有时候,指挥是个十足的笨蛋,还得每句话都服从,我心里不服,就犯规。
结果是一件预料不到的事。太平洋战争的第一年,美国的空军海军和日本的空军海军对峙,美国人要传什么信息,都得先转成密码,收到后还要解密,很慢。而日本人根本不需要密码,直接说日语,方便得很。美国没有人懂日语——其实也有人懂,就是美生的日本人,但这些人一股脑儿都被弄到集中营去了。美国人没办法,艾森豪威尔就发起了一个语言培训计划,由一些大学给军队培训亚洲语言人才,后来也培训欧洲语言。凡是上过大学的兵,都要进行测验。测验的办法是这样,拿给你看一种虚拟的语言,词语都是虚构的,再告诉你一套虚构的语法,然后让你翻译,让你念,看你的语言天赋。我就是被叫去参加测试了。我的语言能力不错,测试后一个礼拜,就让我到斯坦福去上学了。嗨,我真是从冰天雪地里爬出来去的斯坦福,感觉上天了。这是在1943年春天,三四月份。
原计划是让我学日语。到斯坦福一看,日文系主任是个FBI的老教授,阴森森的,令人讨厌。而且我也不想学日语,学了日语,一旦美国占领日本,就得长期在日本服务,而我还要回家继续我们的革命事业呢。我就动了换语言的念头。正好中文系(或许没有系,只是个部门)负责人陈受永(音,粤语发音是Chan Shau Wing)出了个新课本,价格是四美元,这在当时还算个钱,我去书店买了课本,去拜访作者,表示对日文没兴趣,想学中文。这个老教授人很好,他接受了我,后来他说我是他最好的学生。这样我就转学中文了。
开课第一天,我就爱上了中文。它跟美国人所能想象的任何一种语言都不一样,根本是另外一套。现在研究解剖学的学者发现,看汉字的大脑中心和看字母的大脑中心不在同一个部位,看汉字是从形象到意思,不需要通过发音。我一下子被中文迷住了。学中文的方法我觉得很先进,着重讲话,锻炼对话的能力。老师主要是讲句子,语法基本不讲。Situational Education,情景教育。有一定词汇后,三四个学生一起练习,设置一定的场景,如甲是跳伞的美国军人,乙是农民,丙是村长,让他们即席演出,事先没什么设计,只分配角色,就这样锻炼你对话的能力。我们一天学二三十个字,然后组词,然后用这些词进行练习。譬如有一场练习是这样的:先学会牛、羊、山、草、上、下等字,然后组词,牛羊、上山、下山、吃草,等等,然后就说:牛羊上山吃草,人上山不吃草。都是这老教授编的,我们觉得挺傻,但是有用。学中文当然有很多困难,如早和草,我听不出有什么区别。“吃”、“是”这些音怎么也发不出来,老念成“希、希”,西方人一般很难发出卷舌音。就慢慢练,慢慢练,硬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