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昆明两个月之后,我就接到了退伍的命令,我的服役期已满。那时我已经和昆明的中共地下党接上头,地下党负责人之一李国华曾告诉我,毛主席正在学英文,他没有好的英文老师,建议我到延安去教毛主席学英语。昆明地下党中有些人在延安呆过,向我介绍了延安的情况,如男女平等、幼儿园、周末舞会,等等,我很向往这片新天地。而且我想,我所尊敬的一些美国作家,像斯诺、卡尔逊上校、安娜·路易斯·斯特朗、史沫特莱,他们都到过陕北,与中共领袖有过亲密接触,看来去延安也并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所以我不愿意离开。我找到负责本部门工作的上校,对他说:很多人都急着走,而我愿意留下来继续服务,我的中文技能看来也派得上用场。他回答:嗨,命令就是命令。我不甘心。那天晚上路过司令部,见还亮着灯,就闯了进去,向司令官亨利·欧雷德将军(General Henry Aurand)介绍了自己,表示愿意在中国再服务一段时间。他说:你把命令撕了,而且任何别的命令都不用理会,除了把你调到上海陆军总部的命令。真棒!
欧雷德将军是个很不错的人。我到昆明不久,杜聿明的第五军和龙云的部队打起来了,我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还以为国民党和共产党开打。欧雷德将军的儿子是他的副官,小欧雷德把我们集合起来,宣布两条:第一,我们认为,美孚石油公司的利益不值得一滴美国军人的血;第二,你们开车出去,如果有人抢你们的车,不管是哪一边的,你一句话不要说,乖乖把车交给他,人回来就行。小欧雷德后来成了美国在越南的陆军最高指挥官,也升为将军。
为什么又会牵连美孚石油公司呢?许多美国人认为打仗是为了大资本家的利益(美孚公司是其代表),而他们不值得军人的牺牲。我当兵第一天,刚开始基本训练,带我们的上士就说:我们努力想做到两条,第一,战争是安全的,第二,战争是赚钱的,可惜我们只做到了第二条。他是讽刺。
再说我自己。跟欧雷德将军谈话不久,我就被调到了上海陆军总部,还是做赔偿损失的工作。但上海负责这项事务的上校是一个很好的人,很开明,同情受害者,赔偿尽量合理。工作是一样的,因为有个好官,气氛就不一样了。我原来的同事都退伍回美国了,上海的赔偿工作,除了我以外,还有一个上士,他是个摩门教徒,为人很好,很同情人,后来我们回到美国还有联系。要说美军的军纪,则跟昆明没有什么不同,很差,或者说根本没有军纪。举一个例子,我住的大房间,有四十套上下铺,住八十个人,每天晚上,除了我这张床就我一个人睡,其他人都带妓女回来住宿,很不像话。军官不但不管,反而喜欢他们这样,这些兵喝酒,玩女人,胡闹,就不会苦恼,减少生病,也好管理。军队免费提供避孕设施,还经常放电影、讲课,以防他们染上性病。由于战乱和饥荒,上海到处是妓女。当然,最根本的原因,还是不把中国人当人,美国大兵有一个专门的词称呼中国人,叫slopy,它的原意是倾斜,不知道为什么用这个词,总之是贬称。
到上海,我发现有两个情况与昆明不同。一是上海街头每天都可以看到死尸,行人都绕着走,没人管。有一次我问警察,为什么人们都不管这事,他说,谁要是动了,就得负责埋葬,这年头生活这么难,谁愿意多管闲事呢。另一件事是上海的富人很厉害,或许昆明也一样,但我没有见过。我亲眼看到这么一件事:有一个衣着考究的富人,招呼一个相当年老的人力车夫拉他,车夫解释,他已经很累了,要回家休息,他二话不说,一脚把他踢倒在地。老头痛得在地上打滚,同样没有人管。另外,昆明妓女、吉普车女郎也很多,但上海更让我震惊,一个外国兵在南京路上行走,几乎走不过去,一路都是拉客妓女和男的皮条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