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忘了时间地点,只记得那个很会说话的朋友,一直在讲个不停,大家听得入神,确确实实笑炸了,有过了快乐忘忧的一个晚上。至于都说了什么,为什么有什么好笑,都忘得干净,只记得他说了不止一次,他是金鱼,金鱼的记忆只有八秒,所以,他什么都不会放在心上。
有次被问到最喜欢什么动物,向来最怕被“最”,随口说了“鱼”,然后又问“为什么”,为了让答案有型些,便装酷地说:“因为相濡以沫之后,可以相忘于江湖。”
事后想起那拥有金鱼记性的朋友,什么事情,八秒即过,再翻新页。难怪相濡以沫共度患难后,能够互相忘记,可能不是因为大江大湖空间太多,游鱼重逢机会太低,遇上初见新知太多,一忙就忘,而是,庄子所说的那条鱼是金鱼,相濡以沫后,口涎还没被湖水冲淡,八秒就过了。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或者不乐。
两千年来这无聊又有聊的问题,还有答案。很多人都类似地说:“你看,那些金鱼游起来多么快乐可爱。”本来我会这样想,金鱼的泳姿一晃一晃的,有点笨拙,这是它们体态决定的,而它们不觉得可爱。可爱的是这样就觉得金鱼应该很快乐的人,他们应该比金鱼更快乐。
但是,那八秒记忆,忽然成为鱼之乐与不乐的关键。最容易做到心无挂碍,破一切执,以至成佛的,可能就是金鱼了:八秒钟,还真容不下那么多欲念滋长,我见我识我什么的,也来不及执,又重新做鱼了,有贪痴,也不够时间酿成灾。
有人说,比较容易不快的人,都为忘记得慢,记忆太好吧。难怪那些没心没肺的糊涂虫,连笑也笑得比较单纯,只为都是大金鱼一尾,一直演的只是微电影,而非长篇连续剧,单纯而聚焦,没那么多高潮迭起有累积。笑哭就在当下,不会新连旧又再翻新。看来,人要向金鱼学习,不至于只得八秒的记性,就八月或八年吧。
写到这里,我才发觉自己也快要成为金鱼了,只是我的记忆不是一截截的八秒再八秒,而是在忘了八秒十秒千秒亿秒后的事情,忽然又记起来了。我记得我养过金鱼,只消两三次,养熟之后,它们只要我走过,就会“愉快又可爱”地游到水面,等待食物。它们是记得的,为了贪吃这欲望与本能,它们的记忆何止八秒。而我竟然忘记了自己经历过的体验,忘了得来的知识,反而没心没肺地相信一个很会讲话的人胡扯,不小心地单纯了一回。
像金鱼那样,不,像曾经以为的金鱼那样,把见识遗落在脑海暗角一阵子,自觉傻瓜的感觉,还是挺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