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让我们继续误会,金鱼的记忆只有三秒、七秒、八秒吧。这样,我们看着它们浮游水中,才能借题发挥,想象鱼之乐与不乐。
金鱼有时会呆呆地停在一个角落,以为它怀念什么?不会的,它的记忆,容不下故地;当它奋起浮沉兜圈,以为它受困在缸里有怨念?不会的,它记忆的长度,来不及觉得郁闷,四面玻璃,又成为新鲜的客栈。
它一生就困在同一个地方,却自觉毕生在游途之中,同一样的见闻,不断循环翻新,虽然不够时间沉淀发酵成为识见,但它不需要这个。几秒之内,一失忆,又变相轮回到下一世去了。
从人的角度看来,原来鱼非不快乐,只有他人未发觉。那,做个金鱼又怎么样?人的脑袋比金鱼大,天地可大可小,大抵由记忆体决定。于是人的世界比金鱼庞大复杂,八秒太苛刻了,没什么好说,就按比例延长,假设金鱼人的记忆,有八日、八个星期或者八个月,总之,短到可以让我们重新研习回忆这个游戏吧。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心人易变。”这是清代词人纳兰性德的名句。
人生中众面若都如初见,不但不会发生扇子到了秋天被打入冷宫的事,也不分故人新人,心即使赶得及变,变就变吧,谁怕谁,回头再见已过百年身,陌生人啊,你好——再也变不出什么花样了。
面面皆如初见,纳兰想必恨不得做个金鱼人。新鲜的面孔,因不够熟悉而单纯地美好,在没有因熟透而生厌腐烂之前,又再享受距离带来的暧昧。在半明未明前,探索发现,总比欲延续而不可求,想结束而不忍心有趣得多。
两个金鱼人,沏一壶茶,做一道菜,不带一点沧桑口吻,便可以轻易说:“这是我从未尝过的好味道。”当然从来,因为记住的,消失了。一次这两个人重聚,又可以感叹:“这是我有生之年吃过的最好的滋味。”然而,根本没有上次下次,初见即生离。
每一回都像初见,陌生地爱着,这样的关系好吗?没有够多的经历,避过所有考验,也同时失重温的机会,好吗?往事不能回味,只有从未如此,不断轮回的从未如此,一切兴奋都浅而薄,好吗?岁月长,记忆薄,真的好吗?
好在金鱼记忆只是个误会,一切都是假设,好在无须抉择,也无从选择,只能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