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你再也分辨不出新花生和陈花生的滋味,你就老了。
花生,生长在沙质的土壤里,在运河两岸,结有花生荚果的根在土地下面延伸,沙土逐渐蕴含了饱满的力。你可以看到七月初,土地被临近丰收的花生拱裂了,孩子顺着开裂的地缝探手入土,一揪儿花生就被拎了上来。淡黄的花生荚果捏上去还微微有点软,进城卖菜的农民用粗裂的手掌捧给你。也许你嫌花生还没有长满,农人憨笑着说,你不知道新花生就要吃半满的吗?别去壳,用八角桂皮一同水煮了,给你爸盛上一大盆,满上酒,一家人坐下来,一顿晚饭可以多吃两个钟头。
对了,这就是让时间慢下来的方式,也是让成年了的子女和因缓缓老去而变得沉默寡言的父亲坐下来畅谈的契机。天上的月亮恰满,手里的花雕正香,最美的是,还有一大盆现煮的新花生,每一粒都没有长满,这就让花生荚果里存了一包鲜甜的卤水,所有的人都像吮螺蛳一样不害羞地啧啧有声。这个季节的花生有雨后软泥的土腥气,有空气中隐隐的蜜桃香,更多的是带着运河的水腥气……别以为是带壳的花生没洗干净,洗得再干净,花生也是绵软的,稍微有点水叽叽的,它还没有长成干爽的种子,可以抵饱耐饥的杂粮,还没有长成隐隐散发油香的“榨油原料”。它们长到“半满”,从地里揪出来,洗净生吃,滋味都有点近似水果,哪一种水果呢?一位旅美十年的朋友想起来了:近似于鳄梨。他也是运河滩上长大的孩子,留美之后,总觉得鳄梨这种奇怪的、从未见过的水果,表皮布满鳞片,却有着似曾相识的、脆嫩香腴的味道,很多年以后,他想起来了,这很像新花生的味道!而美国人,是从不吃没长满的带荚花生的,他们只吃如刺毛球一般的香烤花生球,或者在两片面包间,涂上甜腻的花生酱。
而中国人的饮食趣味,有时就在于“半满”。梁实秋回忆北平的冬夜,最撩人的地方,就在于听到小贩悠长的叫卖声,从热被窝里瑟瑟发抖地出去,买回一大捧“半满花生”来,坐在被窝里剥花生吃,看书到三更鼓响。他发现,真有到老都长不胖的花生,炒熟了,摇一摇花生荚果,里面果实很瘦,发出空洞的响声,但这种瘦花生没有胖花生的油头粉面气,极香,“嚼之有风骨”。现在这种花生,因为出仁少,已经被淘汰了吧,但“花生仁瘦长,嚼之有风骨”的花生,还是有的。有一种玫瑰花生,花生仁的皮是美丽的暗玫瑰红,个头只有普通花生的一半大,喷香,是我爸的最爱。每年,第一批玫瑰花生上市的时候,我都会回娘家去,带给爸爸一纸袋刚出炉的炒花生。
那是最贴心的礼物。我回到家中,只我与父母三人,仿佛回到未嫁时节,仿佛尚未成年,父母的牙口尚健,饭后还吃得尽一大盘花生,那是昔日幸福的片刻闪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