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毕业后回到老家山西大同,最不习惯的一件事是7月底,超市里才有藕卖,且藕的每一个孔洞里都有锈迹,那是走累了的时间留下的痕迹吧,藕失去了水的濡养,变得干巴巴的。算起来,它离开江南的那片湖塘,已经起码有三五天了。而江南的第一批花香藕,讲究的是从荷塘里起出,到走上餐桌,不能超过二十四小时。最好,是前一天黄昏时起出,凌晨四点钟,已洗得雪白粉嫩,俏格格地码放在进城的挑担上。
第一朵荷花开残的时候,湖塘里的第一支花香藕就已长成,那是脆嫩无渣的藕,洁白如玉,藕的尖梢上带着萝莉般的嫩黄色。这种藕的淀粉质还没有生成,一不小心摔落在地,只会碎裂为一捧汁水。因此在江南,虽然职业起藕人多为男性,花香藕却不要粗手重脚的男人来起,而是由心细如发的小媳妇们来做这项工作。她们不穿胶靴,光脚站在荷塘里,用脚趾小心探知花香藕生长的方位和走向。此时,正是荷塘最美的时刻,荷叶亭亭高过了她们的肩,花香若隐若现。第一批莲蓬刚刚结起,边缘还是粉紫色,还没有发育得鼓鼓囊囊,这也是一年中最闷热的时节,三五支藕一起出,汗水已把草帽的内檐都打湿。藕不能如深秋的老藕一样抛掷到小船上去,而要如婴儿一样捧着,趟水走向小船,小心轻放,全不管自己的脸上衣上,早已溅得泥星点点。
这样娇脆的藕,厨师其实拿它没有什么办法的。它们既不能切成连刀片,夹入肉糜后滚上面浆,炸成香脆的藕荚;更不能在每个孔窍里填入膨胀力很强的糯米,做成著名的桂花糯米藕。它也不够资格煨排骨汤,或推入大铜锅里煮糖藕粥。它们不是精壮的,既丝缕不断又粉质感很强的成年藕,无论是大厨还是主妇,能拿这种萝莉藕怎么办呢?只好将它快刀切成薄片,用冰水激一下,倒上一点梅子醋或樱桃醋,在上面放几粒快要下市的樱桃,开始准备晚餐的时候就用醋渍着,待最后归来的家人一进门,从冰箱里拿出来,冰凉爽脆,藕片上已染上了樱桃渍出的一点点嫣粉红。
那是夏日里只有约十天半月可吃的凉菜,娇媚如画。
花香藕是什么时候消失的?是荷花们纷纷而落的时候,还是莲蓬们被大批采下来剥成莲子的时候?我没有留心过。成天在城市里奔忙,我们的感触早已变得如此迟钝,竟不知同样是酷热的天,物候已悄然发生转换。不知从何时起,买回来的藕,已从半透明的玉白色,变成灰白色,为家中的老奶奶计,要动用砂锅把它煨酥了才能吃。
藕的青春期已经过去,明年,新的一拨花香藕长出来,已不再是今年的这个滋味。敏当年从久旱的煤都考到南京来上学时,敏感之极,她能从每一年的花香藕中,尝出江南这一季的雨水、日照以及生长这支藕的湖塘里水质的清洁度。虽说出淤泥而不染,又说水至清则无藕,但从花香藕清脆无渣、甘洌爽脆的口感中,你还是可以感知江南的湖塘生态,这一年究竟保持得怎么样,看得出生活在这片水域周围的人们,对自然的敬畏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