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国》的体裁,是苏格拉底与其他一些人的长篇对话。一路行文,语气越来越不像对话,渐至终篇,甚至可视为苏格拉底独白。有评注家断定,我们今天所见的《理想国》必定是由两件作品合成,因为至少十章中的第一章与其余部分太不相像。不过,没有人否认全书有一条连绵不绝的理路贯穿到底。依照《理想国》起头与其余部分的关系,最好的读法,也许是将第一章与第二章看成柏拉图为后来的情节搭场景。搭场景,是直取搭台演戏的意思。《理想国》开首,苏格拉底在比雷埃夫斯(Piraeus)参加一场宗教庆典完毕,走回雅典途中,被克法洛斯之子玻勒马霍斯(Polemarchus)邀至其家,与一群朋友见面。克法洛斯招呼苏格拉底。克法洛斯自上次看过苏格拉底以来,似乎又添了好些年纪,两人寒暄,随即谈到老年是何滋味的问题。讨论之中,柏拉图让我们了解克法洛斯许多事情,以及他对自己这一生的回顾。克法洛斯以其良知笃行,好好过了一辈子。他真话实说,有债必还;他与他认识的其他老年人不同,并不以年华消逝、青春之乐不再为憾,对少年后生也没有心怀妒忌。他是生意人(历史上有个克法洛斯,以制造盾牌为业),在祖产亏减之际继承祖业,反亏为盈,展望来日,传给子弟的家财虽然不如祖父传给父亲的规模,但将会多于他自己当初继承之数。他这辈子不必白手辛苦挣钱,内心从来不必经历要不要说谎欺骗或使诈作弊的挣扎,到头来也没有变得爱财过度。他听过作恶之人死后受罚的故事,但他回顾此生,自信并无思来生而心惊的理由。他面对死亡而心宁神静,苏格拉底感到可佩。
克法洛斯之善,在于做人处事一以贯之。他奉行生意人的伦理,该给即给,应还即还。他善尽他对他人与子弟的责任。苏格拉底那天与他见面时,他正在向神供奉牺牲,因为他对神也不想有什么积欠。要说他有缺点,就是他对自己奉行的伦理并不是非常有反省能力,但苏格拉底对此并无非议。苏格拉底请教他何谓善,克法洛斯答说,善是说真话,帮助朋友以及有欠必偿。苏格拉底婉言设想,指出可能有些情况,他这个定义会出问题,例如一个朋友借给你一把刀子,后来他发疯,遇此情况,归还刀子是不是正义呢?大概不是,因为那样很难说是帮助朋友,虽然的确是有欠就还。克法洛斯陷此困局,转不出来,苏格拉底也没有逼他,反正克法洛斯有更要紧的事,他拜神尚未结束。一望而知,这一席之谈必有后话。果然克法洛斯交代在场的年轻人接话,即悄悄退下,从此未再露面。我们可以假定,一场得体的拜神仪式并非可以潦草而就之事,因此,台上继续演出戏文之际,至少有一部分时间,台下同时在拜着神[可能是色拉叙马霍斯(Thrasymachus)发言那段时间,因为他在许多方面都与克法洛斯相反]。
场景如此铺排,堪称迷人,但也有引人困惑之处。克法洛斯向苏格拉底提到,人到老年,至乐之一是智慧的交谈。然而柏拉图没有让克法洛斯留下来多谈。柏拉图甚至一开始设计场面,就准备他提早离场,我们看见他在一张椅子里休息,脖子上围着拜神的花环;不言而喻,克法洛斯那件要紧的事情还没有忙完。克法洛斯被提早打发,因为他不是值得效法的范例。《理想国》全书谈正义,柏拉图可以说:所谓正义,当如克法洛斯,他一生可佩,大家应该见贤思齐。结果,克法洛斯退场,一个毕生身体力行其信念者具备的道德权威随之离去;如此一来,正义必须另外觅求,不是向过去,而是求之于当下。打发克法洛斯的另一用意,可能是告诉我们,人已不再能寄望众神来解答我们应该如何安排人生。宗教已不再是舞台主角,宗教已经失去它曾经拥有的道德权威。老年人与众神有何高见,仍然值得一听,但必须检视他们是否言之有物。凡事不能以表面定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