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孩子(1)

脸之书 作者:骆以军


拦了辆计程车,开车门,把身体屈拗进后座沙发,到关上车门这短暂瞬刻,散焦的视网膜似乎扫描到这车内小空间有什么不对劲。

说了目的地,驾驶似乎超出我们进出这城市小黄所有过渡时光和一个背对你的人独处的习惯,她花了较长的时间从仪表板上方的照后镜观察我。事实上我已看见了:在驾驶座旁的前座椅,横躺着一个小孩,大小像我那年代某些小女孩会抱在怀里的金发洋娃娃。我从两张椅背间的空隙看到一双极小的脚(说起来那印象有点太过于灰白,脚趾朝着我这边),意识到运匠是个女人后(“噢,是妈妈。”),我确实立刻排除因色泽而联结的福尔马林标本婴尸之意象。

“先生对不起,这前座多了个小孩儿。”

“我看到了,您小孩?”我说。

我那年代有一部电影叫《机器战警》,是我印象中第一次看到第一人称视觉以机器人的角度。于是当透过这机器人之眼初见任何人物时,荧幕右上角会快速出现几排数据和资料提示,大约是表现机器人透过(较人脑慢的)摄像—资料整合—分析—判断处境—给予反应之指令的拟真感(譬如:身高、体重、性别、年龄、体温或脑波以判别有无攻击性、有无配备武器,或是眼前这个走廊或建筑物内各角落隐藏了多少将要攻击我的敌方人员)。这种行进中如禽鸟快速切换远近多重焦距的运镜动感,一直延续应用在后来的3D抢救人质、射杀劫匪或纳粹或异形的冲锋枪射击类电玩。

那时我脑海立刻像《机器战警》敲键打出关于“我眼前所见”的所有相关讯息:

一,这个女人像所有驾车在大街上和男运匠竞争讨生活的女司机,刻意中性化,穿着白衬衫西装马甲打啾啾领结,短发(这位女性的发型还真赶时髦极似最近在美国爆红的美声小胖,那个马桶盖)。这样把车内空间同时当育婴房和职业场所,极可能是单亲妈妈。我感觉她让自己承受两种空间错置且互相侵犯的看不见的压力:她把柔软的孩子暴露在随时上车下车不知会带来什么传染病的乘客共处的空间;同时她要面对某些中产阶级乘客可能的不快,指责为何他消费的这趟车程,车内有个小Baby;万一载客行进途中,小孩儿醒了哭闹不停,她身为驾驶同时是母亲该怎么办(话说回来,那婴孩过于沉静地熟睡着,这使我颇不安);且她这样违规没将这么小小孩用儿童安全椅搁在前座趴睡着(这么小也不能用安全带),还得同时惊觉避开马路上突袭出现的交警或任何会紧急刹车的路况……我感觉她像草原上面临严酷生存环境的羚羊或斑马,面对四面八方错综复杂的各种威胁,耳朵竖起,招子放亮,任何一种意外的后果她皆负担不起。

二,听口音我判断她是大陆新娘。我上车的地点在永和四号公园,这两年我因肩、背、腰之职业伤害,三天两头到永和一家按摩院推拿,我发现中永和这一带,已进驻数量超出我们习惯印象的大陆新娘。我喜欢和她们聊天,她们每一个都带着一个候鸟式迁移者的悲歌。四川、湖南、湖北、贵州……年龄大约三十多,都嫁来台湾十几年了。我喜欢听她们讲她们童年的回忆,发牢骚抱怨生活习惯和老公家人的不适应(譬如说起她们老家的辣椒,唉那对台湾的辣椒酱真是……怎么降尊纡贵都无法掩饰那种顶级食辣者对此地弄得红艳艳却一点也不辣的玩意的迷惘和叹息)。有时我会听邻床某个男客用典型台湾人对二十年来大陆寻奇之印象,轻侮地问:“我听说大陆的厕所都没门的,大家全光着屁股一排蹲在那亮相……”这时她们的家乡意识会跳出(实在是可以想象她们生活里每一个场所—家族聚会、小孩的学校、工作场合、在杂货店或市场买东西—或都要遭遇这样并不顶真却又暗藏各种幽微歧视的诘问):“不会了,那是十年前的厕所了,农村可能还是这样;我们现在城里头一般厕所都有门了,也都是冲水马桶了。”性格烈一点的可能当即呛回去:“可是台湾的厕所说有门,但都有人装那个什么针孔摄影机偷窥的,我觉得更变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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