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根据我多年来搭乘计程车的经验,真是“一车一宇宙”,什么怪咖运匠都遇过。那个关上车窗车门的小小空间,似乎包裹封印了一个司机他不为人知的身世遭遇或内心景观:有整个驾驶舱上下四方全堆满挂满夹娃娃机绒毛动物玩偶的;有一辆破车运匠上车打烟给你,自己也吞云吐雾起来,那车就像拾荒人的移动小屋,前座几箱释迦说是台东老家种的,载客顺便兜售,并大谈他的风流艳史,手机响了把它丢给后座的你要你帮忙说这手机是客人忘在自助餐厅,电话那头却是一哭哭泣泣声音柔美让你心碎的女孩:“你不要这样,拜托你让阿金来跟我说话……”;有整趟路拿出几本相簿请你翻阅,上面那个一身亮片猫王紧身舞衣舞裤搂着衣不蔽体的国标舞女郎的狗公腰男子,不正是开车的这位凸顶衰老司机大哥吗;有跟你传教的(我搭过一辆计程车,那整个前座根本就是一座金母娘娘的神坛,各路神明偶像列座、各式法器刀棍槊锤,香烟氤氲,且放着诵经CD);有跟你大谈克鲁格曼的经济学并分析整个金融风暴以及这其实是一场赤裸裸的货币战争的(这位怪咖司机我印象特深,因从照后镜看去,他是一个斗鸡眼)……所以,当我意识到我正搭着一辆女驾驶带着一个无声熟睡小婴孩的计程车,在这城市街道的车流里穿梭,脑海中还是难以拂去那些从CSI或爱伦?坡小说(或福克纳的《给爱米丽的玫瑰》)的乖异情节:也许一个粗心的母亲弄死了她的孩子,却不接受他已死亡这件事,于是整天载着那小孩婴体(我只看到露出来的脚是不?也许椅背的前面是一具木乃伊?)到处乱跑;也许这是一个乱抱人家婴孩的“渴孩症者”(叶二娘?)……当然有许多那之间幽微隐秘的环节都失落了(譬如:为何她会被拔离她河南乡下所有和她说话腔调一致无人觉得她怪异的人群,独自成为付费婚姻的邮购商品跑到这千里之遥南方之岛的混乱小城?她为何出现在这里?许多年后,在这辆计程车驾驶座旁熟睡的小娃儿或也会从一超现实梦境惊醒,问自己:为何“我”在这里?)。但她在意识到我是个和气的客人后,话匣子打开开始诉苦:这孩子才两岁,怎么办呢?她得出来开车。也送去过幼儿园,但他实在太小了,其他大孩子就欺负他。有一天有一个中班的大姐姐,还穿皮鞋去踩他的脚,你说这世界上怎么有小女孩才那么小,心肠就那么毒!您看他这脚这么小(我看到了),如果骨头踩碎了怎么办?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整天哭,哭得幼儿园的老师也没辙,九点送进去,十一点就打电话要我去,说再哭下去就疝气了。还麻烦的是,孩子我带身边好好的,一送进去,三天两头就发烧,这孩子又不喝奶粉的,他就只吃面条,幼儿园阿姨不知怎么喂,小孩就营养不良……
我试着安慰她,小孩这个阶段都是这样的,我大儿子在两岁的时候,也是三天两头发烧,那时也是慌得要命,烧到四十度,牙关咬紧一直打颤,半夜从深坑飙车到台北大医院挂急诊,后来说是玫瑰疹……但她似乎陷入一个自言自语的躁郁狂乱,不让我插嘴,继续说着。老公没工作好几年了,也不肯带小孩,喝酒,每天回去用钥匙转那铁门锁,都有一幻觉等下眼前是一具吊在半空钟摆晃荡的尸体……我想这真不行干脆把小孩扔回河南让我爸妈带……
车停在汀州路转罗斯福路一条两旁尽是摊贩的小巷红灯前,她突然把前座那小孩一捞一抱,转身往我怀里塞,那动作近乎粗暴,孩子当然在身体骤然拗折剧震中惊醒嚎啕,“警察来了!一会您就说这是您的孩子,发高烧,您急着搭车去医院看急诊……”
或许我那中年男人的胖肚子胖奶子终究比前座椅垫来得柔软温暖,那孩子睁开丹凤眼和我对视了至少十秒吧,有一度我屏息等着他被我这凶恶之脸吓到而进入更恐怖的狂哭,天啊他挂着泪珠的猴子般的脸竟然对我绽开了一个嫣然笑靥,然后又闭上眼安心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