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睛间距较宽,眼白较多,脸像覆着橡皮面具,因颅骨某些部位的凹塌而架撑不满那像老人又像婴孩的皱肉。他的声音是男童的,眼神却凶光外露,我想他从小到大一定没少被喊“科学怪人”这绰号,因为实在太像了。
我第一次与他相识,是我常去的温州街那家咖啡屋突然“收掉”了,我迷惘地站在铁卷门前看着老板娘贴在牌招上一张“敬告旧雨新知”的通知。他突然贴在我身后,用一种极熟之人的语气和我拉勒,“被放鸽子喽。”这种像周星驰电影突然神仙降临的形象,满街灿亮的阳光,只有他近距离满嘴烂牙的脸在一种阴凉的黑影中。像是知道这家店老板、老板娘、原本是工读生后来变老板小情人的台大正妹……之间的三角八卦。莫非是土地公?我点根烟,苦笑抱怨:“也不说一下,突然就关门,现在要找到有户外吸烟座的咖啡屋又这么难。”
但我立刻发现,他哇啦哇啦倾倒出来的话语,我没有一句听懂,像是故障的某种把木屑、谷糠、豆渣朝天喷洒的搅碎机。他跟我讲了许多“事件”,包括他高烧到四十一度;他在公馆人行地下道被某某某用棒球棒殴击——在他鼻梁再上去两公分处,眉心有个像被人用大拇指捺上指印的凹塌,他说就是那次被打的;他的母亲把他赶出来;或是那些条子多鸡巴如何如何对他施暴……
我认真听了许久,才发现他说的,和这间咖啡屋为何关门一点关系都没有,他只是个缺乏自我与他人边界的畸零人,随意抓到我便倾吐起来。这过程我开始朝另一家咖啡屋移动,但他像陈情一样黏着我穿行过那些树影翻动的巷弄(变成我像土地公的角色?)。我一直顺话尾哄他,“他妈的,他们太不应该了”,一直到另一家咖啡屋门口,我跟他说好了我们不能聊了,我还要去赶功课。他还是把身体挨贴上我(所以也难怪一开始我以为他要跟我说什么了不起的秘密)拼命说,后来我把他略推开,笑着,但语气变重,说:“好了,我不能跟你说了,我要上工了。”
他的脸有一瞬变得冰冷残忍,然后又躲回那故障弱者的角色里。他对我说:“你不要生气喔。”我告诉他我没有生气,我只是不能再跟他聊了,但他一直用一种缺乏感性、可能他在街头发展出来的伪男童跟大人求饶的奇怪台词:“你不要生气喔。”“我没有生气。”“你真的不要生气喔。”“干!”
后来这家伙便和我特来缘,我在那一带不定点换坐几家咖啡屋,却总是一走出来便看到他缩坐路边,进入残疾者外型在卖着口香糖(我心中狐疑:莫非真是土地公或济癫?)。当然他不记得我了,但每次我拗不过被他喊下,跟他买三条(他卖的全是绿色薄荷箭牌口香糖),他会非常强硬要我买五条。我说我没在吃口香糖,不然我这一百元给你不用找了,他说不行我不拿人家的钱。但是我每天这样被迫口袋塞鼓鼓全是青箭口香糖回家,有一天妻终于发作,要我不准再买那青箭回家了:
“你有没有发现小儿子变成那种嘻哈痞子,整天手插口袋嚼口香糖还摇头晃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