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本先生自己做了早餐。他感到十分疲惫。昨天搬钢琴、夜里失眠、几个星期来的担心和饮食无常、教区的职责,所有这一切都让他感到无力去做今天的事。此外,还有别的事情让他烦心:谷本先生是在美国佐治亚州亚特兰大市埃默里学院学习神学的。他1940年毕业,能讲流利的英语,穿的也是美式服装,直到战争爆发前还在和很多美国朋友通信。和其他担心自己遭到监视的人一样—可能只是他的臆想—他感到自己越来越心神不定。警察已经盘问过他很多次,就在几天前,他听说一个颇有影响的熟人一直在告诫人们,不应该信任他。那人是东洋协和轮船公司的退休职员田中先生,他仇视基督教,还大肆张扬地做慈善活动,在广岛颇有名气,但也因为专断独行而不得人心。为了向别人证明自己对日本的忠诚,以弥补田中先生造成的损害,谷本先生接下了当地邻组[1]负责人一职。因此,在原有的职责和关切之外,他又担负了大约二十户家庭的防空事务。
那天早晨六点不到,谷本先生就往松尾先生家走去。到那儿以后,他发现他们要搬的是一个很大的日式柜子,里面装满了衣服和家居用品。两人随即出发。这天早晨万里无云,气温很高,接下来肯定一整天都会热得让人不舒服。他们动身后没多一会,空袭警报就响了起来,持续了一分钟—警告有飞机靠近,但又暗示广岛民众其威胁程度不高,因为每天早晨一架美国气象飞机飞临上空的时候,空袭警报都会响起。两人一前一后拉推着手推车穿过城市街道。广岛是一座扇形城市,主要分布在被太田川七条支流分割而成的六座岛屿上。它的主要商业区和居民区在市中心大约占四平方英里,居住着其四分之三的人口,因为撤离计划,这个比例已经从战时最多的38万下降到了24.5万。工厂和郊区都紧密地分布在城市的边缘地带。南面是码头、飞机场和内海,三角洲的另外三个方向是连绵的山峦。谷本先生和松尾先生经过人山人海的购物中心,又穿过两条支流,到了古井的斜街,沿着往上走,去往城市的边缘和山麓。他们开始走进一座山谷,把市区密密麻麻的房屋甩在身后的时候,解除空袭的警报响了(日本雷达兵只侦察到三架飞机,认为它们是一个侦察机小组)。把手推车推上人造棉商人的宅子很是累人,两人把手推车推进车道到达大门台阶后,就停下来稍作休息。他们站在厢房旁边,房子后面就是城市。和这个地区的很多日本房屋一样,这座房子由木架构和木墙一起承负着上面的瓦房顶。它的前厅堆满了一卷卷的寝具和布料,像一个满是舒适靠垫的凉爽洞穴。房子正面的右侧是一座精雕细琢的大岩石庭园。当时并没有飞机的声音,那是一个静谧的早晨,他们所在的地方挺凉爽,让人身心愉悦。
随后一道巨大的闪光横穿天空。谷本先生记得很清楚,闪光是自东向西,从市区向山丘而来,就像一束阳光。他和松尾先生被吓坏了,但两人都还有时间做出反应(因为他们距离爆炸中心三千五百码,约合两英里[2])。松尾先生冲上大门台阶跑进房子,跳进布匹中间躲了起来。谷本先生跑了四五步,躲在庭院的两块大岩石之间。他紧紧地靠在其中一块岩石后面。他的脸贴在岩石上,因此并没有看到发生了什么。他感受到一股突如其来的冲击力,然后碎木板和碎瓦片就掉在了他身上。他没有听到爆炸的声音(在广岛几乎没人记得听到原子弹的爆炸声,但在通津附近内海上,一个坐在自己舢板上的渔夫看到了闪光,并听到了一声巨大的爆炸声。这个渔夫与谷本先生的岳母和小姨子住在一起。他距离广岛大约二十英里,但他听到的爆炸声比他之前听到B-29轰炸五公里之外的岩国还要大)。
当谷本先生终于敢把头抬起来时,看到人造棉商人的房子已经塌了。他以为炸弹直接击中了房子。周围烟尘弥漫,一片模糊。惊恐之下,谷本先生当时并未想到废墟之下的松尾先生,就冲到了街上。他在街上跑的时候,发现宅子的混凝土外墙已经倒了,倒下的方向是朝向房屋而不是街道。他第一眼在街上看到的是一队士兵,这些士兵之前一直在对面的山坡挖防空洞。日本人显然是想利用这成千上万的防空洞来抵御外敌入侵。这些士兵从一个山头到另一个山头、一个接着一个地从那些本该保护他们安全的洞里走出来,血从他们的头上、胸口和背部流下来。他们既沉默又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