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此后,宇文所安却转向其他领域。十五年间,人们发现,宇文所安出版的都是学术论文集,《迷楼:诗与欲望的迷宫》、《追忆:中国古典文学中的往事再现》、《他山的石头记》,无不在精短的文字间,弹奏着跃如琴键的智慧,作者依然不遵循惯用的乐谱,让人无从捕捉却深受震撼。1992年,宇文所安在耶鲁和哈佛十二年讲授中国文论的经验,也结集出版,这部致力于研究观念史(history of ideas)的大部头《中国文论:英译与评论》问世后便成为西方汉学界的经典读本。然而,宇文所安却对中唐诗的进度笑而不答。
1996年,《中国“中世纪”的终结:中唐文学文化论集》终于出版,宇文所安没有把中唐诗写成系统的历史,因为他发现,中唐的意义在于“个人”的价值的凸显,以及带头对盛唐做出的“创造性的重新阐释”。他从中唐的生活趣味开始论证,“自我”的生成结束了中国的“中世纪”,文学同样呈现出丰富性和多样化,以至无从找出共同特征。中唐诗史因此不可完成,诗史的使命留待《晚唐诗》来完成,他继续通过文本的保存与流传,探讨晚唐的衔接意义。
通过几十年的研究实践,宇文所安将文学史的书写引入新的境界:“我们的目标不是用主要天才来界定时代,而是用那一时代的实际标准来理解其最伟大的诗人。”当我们总是执著于诗人的生卒年月,年谱式的线型描述,仿佛生活的变迁只是一串念珠,一一数去即到终结;宇文所安却在关注历史变革对诗人的影响,以及诗人的真实反应。毕竟,对诗人而言,比生死更重要的,是激发他突围热情的时刻,是他导演时代转向的时刻,他们在那时才能够从茫茫人海中抽身而出,摘下普通人的面具,回归诗人的真身。而这项工作,只能等待另一位诗人来完成。从来都是如此,只有诗人才能真正理解诗人。
三
走廊的尽头,走来一个留着络腮胡子的大个子。我匆忙起身,迫不及待地要将面前这个人,与书脊上的名字、黑板上的名字重合在一处。
摄影师马岭在一面镜子前为宇文所安教授和田晓菲教授夫妇拍下肖像,户外太冷,而那是室内光线最好的地方。宇文所安没有捏着烟斗—环保烟斗是他的标志,哈佛大学特许宇文所安可以在办公室里吞云吐雾。他的鬓角已有分明的白发,眼眶里深陷着旅途劳顿造成的疲倦。我站在楼梯下面,仰望过去,终于意识到,四年过去了。
“对现代人来说,唐朝是异乡,远比美国更陌生,更充满异国情调。”宇文所安希望我们卸下唐诗的历史负担。然而,于我而言,宇文所安却像唐朝一样,是一个来自“异乡”的名字,这“异乡”与国家无关,而是因为,他一直都属于从前。
我还一直记得宇文所安曾说过的话:“我回忆过去,是为了将来被人回忆。”我不知道这话是否有弦外之音,因为引起我注意的关键词不是“回忆”,而是“将来”。这是否意味着汉学家永远都不属于当下的世态,他们注定寂寞,唯其如此,才有权利与从前沟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