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作者、文本和诠释者(10)

一位年轻小说家的自白 作者:(意)安贝托·艾柯


后来,我读到了那位读者引用的那句话。它出现在《玫瑰的名字》中阿德索在厨房里经历性狂喜那一幕。就连我最愚钝的读者都能轻易猜到,那一段落的文字全是引用语,出处或是《圣经·旧约·雅歌》,或是中世纪神秘主义者的著述。无论如何,尽管引语出处没有明确标出,读者仍然可以分辨出,那几页文字描绘的是一位年轻男子在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后一次)性体验后的感受。如果你把那句话放入上下文再读一遍(我指的是小说的上下文,而不一定是指引语的中世纪出处的上下文),你会读到这样一段话:“啊,上帝啊,当灵魂经历激情,唯一的美德在于拥有你眼前所见;至高的幸福在于拥有你所拥有。”这么说来,我并不是泛指在你生命中任何一刻,都是“至高的幸福在于拥有你所拥有”,而是特指在激情四射的那一刻。有时并不需要知道经验作者的意图:文本的意图再浅白不过。以上就是一个例子。如果英语词汇有常规的意义,那么文本的确切含义就不应该是那位读者异想天开硬想附加在文本之上的解读。在作者不得而知的意图和读者似是而非的意图之间还存在着文本一清二白的意图,对经不起推敲的解读进行驳斥。

我喜欢读罗伯特·F. 弗莱斯纳写的一本精美的书,《换了名字的玫瑰:从莎士比亚到艾柯的文学作品中的植物概览》—我希望莎士比亚因他的名字和我相提并论而感到自豪。当弗莱斯纳讨论他所找到的我的玫瑰和世界文学所有其他玫瑰之间的种种联系时,他的论点颇为新奇:他想要显示“艾柯的玫瑰是如何源自柯南·道尔的《海军协定案》,而道尔的小说灵感又来自《月亮宝石》36里克夫对玫瑰的欣赏。”37

说来我也是威尔基·柯林斯十足的书迷,但我不记得克夫这个人物对玫瑰有癖好,在写我的小说时更不会有这个概念。我相信我读过所有阿瑟·柯南·道尔写的东西,但我必须坦白我不记得《海军协定案》。这一点无关紧要:我的小说有太多处直接提到夏洛克·福尔摩斯,不管我读没读过,我的文本都可以支持和这篇小说的联系。但尽管我不介意,我想弗莱斯纳有时还是在过度诠释。例如,为证明我小说中的威廉是如何“回应”福尔摩斯对玫瑰的欣赏,他摘引了我书中这么一段话:“‘鼠李,’威廉突然说,一边弯下身子去观察一株植物。在那个冬日,他在光秃秃的灌木丛中一眼认出了这株植物。‘其皮可入药。’”

我很好奇弗莱斯纳为什么在“入药”之后就结束了引语。依照我的文本,在一个逗号之后,接着有这样一句话:“可治痔疮。”老实说,我真的认为标准读者不应该把“鼠李皮”当成是对玫瑰的暗指。

焦苏埃·穆斯卡写过一篇关于《傅科摆》的批评分析文章,我认为是我所读到的最好的几篇之一。38然而从一开头他就承认,受我小说人物喜欢作类比的习惯的影响,他也开始到处寻找各种关联。有许多我想要读者去发现的、像紫外线一样暗藏着的引文以及风格上的相似之处,他都能精彩绝伦地指出,同时还找到了我没有想到过的,但听起来非常有说服力的其他一些关系。他像一位患多疑症的读者一样,察觉出让我惊讶不已,但又无法反对的一些关系—尽管我知道这些关系会误导读者。比如说,书中电脑的名字阿布拉非亚(Abulafia)和三位主要人物的名字贝尔勃、卡素朋和狄欧塔列弗(Belbo, Casaubon, Diotallevi)的首字母组成了ABCD。一直到我完成手稿时,电脑都有另外一个名字,但是讲出来也没用:读者会反对说,是我下意识给了那个名字,好让几个名字编排成序。杰可波·贝尔勃(Jacopo Belbo)嗜好喝威士忌酒,而蹊跷的是,他姓名的首字母恰恰是JB。在整个写作过程中,他的名字都不是杰可波,而是斯蒂芬努(Stefano),我是在最后一刻才改成杰可波的,并没有影射J&B牌威士忌的意思,然而这么抗议也是无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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