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年九月十八日,庞冯织文请我们吃饭。因为冯启亚才回国不久,从南边来,同时请的有北京当时由日本回国的名医。我们都是熟人,忽然走入一个不知名的美国留学生进来,对我们笑眯眯的不大说话的人,手里拿着一个照相机,舍不得离手似的。织文介绍给我们说:“这是我的表弟赵元任,刚从美国回来的。他在清华教书,今天恰巧进城,所以我请来会会你们,一同吃饭。”我们大家都没有说什么,点点头而已。织文可是只和他两个人说话,我们听着也无人插嘴。吃饭时大家闹酒,贯中给酒杯扣过来不吃酒。我手拿杯子本打算也扣的,看见对面的赵元任跟着也扣过来,我就不扣了。严他们都对我笑笑,又对贯中和元任两个人笑笑。吃了两个钟头的饭,我们大家闹得一塌糊涂,可是这位赵先生只说了几次笑话,都没说出太多意思来,可是总是笑眯眯的。贯中也是如此。到晚上赵先生先走了,我们大家就讨论了一大阵这位从美国回来的留学生。
就是第二天的早上,织文来了,一路叫进来说:“我带了一位生客来拜望你们了。”那时我正在药房配药,我也没有看见是谁,就随嘴答了:“请后面客厅坐吧,贯中在那儿呢,我完了就来。”织文和客人经过药房就到后面去了。我配完了两种药也到后面去,看见织文躺在睡椅上,那位客人坐在旁边。我说:“织文,你说来了一位生客,这不是我们昨天遇见的赵先生吗?”他笑笑。大家就随便地吃吃葡萄、花生、巧克力等玩玩(织文差不多每日来的,等到她家内有人来看病时,看护打电话来,她才回去呢)。中午冯启亚来了。她虽然是我的同班同学,可是是赵先生的姨娘,织文的姑母,因她没有出嫁,中国规矩不用母字,所以叫她三伯伯。她是从南边来看我们大家的,有时住在她自己哥哥家,有时住在我们医院内。我们和自己家里人一样,彼此不客气的,所以她午饭来了,我也留下赵先生来吃午饭。下午启亚又打电话,叫了她一个表侄和织文的丈夫庞敦敏来,一同到中央公园去玩。三个人都有照相镜子。这位赵先生照的最多,他一个人一共照了二十张。贯中在喂鸟,他更有兴趣地给她一个人特别照了一张(这些小照现在都在这儿呢,太多了,可惜书上不能全印)。大家玩了一下午,到晚上又一同回到森仁医院吃晚饭。这位赵先生是远在九英里外的清华学校教书,不知怎样第二天星期一又同织文来了。我们当然是照样招待,可是我一天到晚忙得不得了,上午门诊,下午往诊,接生又多半是半夜,所以我很少陪他谈天,总是织文和贯中两个人陪他谈吃两样不停。北京的糖炒栗子最好,又是这三位最爱吃的,所以每天的栗子皮不知要扫多少出去,我有时也抽空坐在一道闲谈。
有一天赵先生剥了一大堆栗子给我们大家吃,也给了些给我。可是我一吃这种淀粉多的东西胃就疼,人家辛辛苦苦剥好了给我,我又不便拒绝,就给他攒在手心里,等出来后再转请看护妇吃了。赵先生一连来了四五天,二十五号大早他又一个人来了,对我们说以后不能常来了,请不要怪他。我这个大傻子,莫名其妙地心里说:你不来就不来,我们何必要怪你呢?同时我又觉得这个人天真的一点习气没有,不像一个初回国的留学生那样调皮。我就回他:“你住的那么远,又教书,自然不能天天来,我们不会怪的,你有空进城来时,请来玩玩好了。”其时我手上正打绒衣,他说:“我也会打绒头绳东西。”我就笑了回他:“你不知道中国有句俗语说‘男做女工,一肚贫穷’吗?”他笑笑说:“你真像一个美国人,一下都不停地做事,一天到晚这样忙,坐下来还要手里打绒头绳东西。”我说:“我一小到大,家里人总说我手不停脚不住的,我脑子里也是没有一天不想主意,除了睡觉,但是睡觉还要做梦,另过一个世界呢。”他笑笑,贯中也笑笑,一句话没有说。一下赵先生走了,我们以为他真一时不会来了,岂知他第二天又来了。这一次他走到院子里,一脚给一盆黄菊花踢翻了,花盆也踢破了(因此每年赔我两盆黄菊花,四十五年已经赔了九十盆了)。嘴里还在自言自语地说:“说不来了,又来了。”我和贯中好笑得不得了。但是我心里想这个人一定有目的,不然这样远哪会天天跑来呢?赵的目的,我虽然不明白对谁,但是他来时总是贯中和他说笑,有时织文也来,有时织文不来,只他们两个人在一道谈天。虽然也要我加入,可是我一点空工夫没有。最可笑的是贯中,她是小儿科,连小孩来种牛痘,她都不种,也是我或看护妇给弄,她能不动多少,总不动,还要三两天装病。(我对新式女子爱装三分病的解说是这样的,就是有些在外国生长的人,回国后,看了中国老的小说上说的什么“倾国倾城貌,多愁多病身”,算是美而雅的,所谓大家闺秀总是要带三分病才对,因此她们就不三不四地装起来了。岂不知生在这个二十世纪的人要讲究进取的精神的,所以我们同辈中人,往往笑我是一个傻丫头。)
我想,贯中既然在行医上不愿多做事,不如嫁了还好点。我这个心一起,就没法形容他们,给他们拉拢起来。所以以后赵元任来,我便设法避开,让他们两个人在一道,并且在贯中前说出赵的种种好处来。可是一样更使我觉得可恨的,就是贯中更装起病来了,见客时总是睡在床上,我再三对她说,在医院虽然可以睡在床上见人,可是老那样病,人家会讨厌不喜欢的。她不信,更整天的一事不干。除了招待客人以外,很少出诊和门诊。因此我就更忙,更想给她设法嫁了好。探她口气,她自己也愿意,所以我们两个人暗中这样进行,谁知那位赵先生暗中正在反着进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