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妇死后第二天刚入殓,我母亲忽然又发喘病,叫我回家,对我说弟弟要回到五叔处(他的生父),叫我不要让他走,等她自己死后,再让弟弟走。又关照我,她自己将来一定要和父亲合葬,说弟弟样样事要听我的话等等的话嘱咐我。我听完了就想,总是一时,看见如此不顺的事接踵而来,所以这么消极。下午我回医院治病人,又遇到一个难产的产妇,守到晚上七点又回家看—次,看我母亲忽然样子都变了。大伯对我说,快预备后事,—二日内会出事的。并且中国规矩不能两个丧在一个门内,赶快给弟妇的棺材出出去,再抬我母亲的空材进来。弟弟非常伤心,想弟妇才入殓就抬走,于心不忍。因为中国规矩以停在家内为好,就是表示不忍给死人就难的意思,所以父母之丧最少须停在家里七七四十九天或一百天才出棺材呢,小丧(就是青年死的)一七或三七。三天就抬出,真算惨事,不过这又是规矩不得不做的。我也想到弟妇一生非常的苦,三岁无母,五岁无父,由伯母带大,十八岁嫁给弟弟,以为一个独子可以非常自由,不想嫁过来只五个月,我父亲就死了,我母亲因此又不喜欢她了。夫妇虽好,而弟弟还不能独立,和我总是客客气气而已,因此只半年就郁郁而死。死后又匆匆地抬出去,我也觉得伤心,所以弟弟和我商量,七天再说吧,母亲不见得一两天有变的,心脏虽弱,因为向来是弱的。岂知薄命人总归薄命,到半夜十一点我和弟弟坐在床面前谈天,我母亲有时还加一两句。没想到她忽然笑了一声,就断气了。
我其时多少事须我办,虽然伤心,还有急务打岔。最可怜的是我弟弟,我们虽然都是过继的,我因在外多年,还不觉得,可是弟弟一直随母亲的,母亲的爱他也胜过别人家亲生的,所以也给她惯坏了好多习惯。现在忽然慈母爱妻三天内都死了,他的伤心不言可知。但是他胆又小,怕得不得了,总站在我背后,一点不肯离开我。
照中国规矩,孝子须睡在棺材旁边,他又要我陪他一道,我们两个人,又没有多人替换,把我急得革命思想又发动了。我对弟弟说,我们两个人只要良心上对得起父母,我们何必在形式上假做这些无聊的事呢?父亲死时,因恐母亲觉得我们是过继子女不孝,现在母亲已死,不必做给别人看了。我们两个人白天自己管各样事,晚上回到医院去住去,上祭出棺材时再穿麻衣,别的时候我们穿黑衣好了。我给弟弟做了一件灰布棉袍子、黑布马褂,我自己全黑的。并且我天天还要到医院治病人,有多少病人是我负责任的,我不能半中间不管。弟弟非常赞成,可是他不敢说。我说不要紧,三天成服时我对亲戚朋友们解说好了。
到第三天到了,有七八十亲戚朋友在座,我就走出来对大家解说清楚我们目前的困难情形。并且我还引古人的话,生待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我们都照样做,可是无聊的礼不行了。我们两个人只照良心上对得起父母,大家若是苛求我们礼行上,我只得听其自然了。弟弟是我叫他这样做的,有错不要怪他,我以长子似父的命令叫他行的。并且我也无多功夫来守灵,弟弟也须赶快求学自立成人,才算孝顺父母呢。父母丧葬之事归我,弟弟学成后自己成家立业,我也不管,让他养成独立的习愤。所以我现在定了三七就出棺材,我们两个人各奔前程,才算不负父母教养我们呢。诸位亲戚朋友们赞成我的也是这样做,不赞成我们也是这样做。当时好多人鼓掌赞成,说三小姐快人快语,大有探春之风。因此好多我父亲的朋友送礼送钱的,都知道我才回国遭这种种大难。三七出材后,我们一切照我所说的行事,几年以后葬父母是我做的,弟弟在汉阳铁厂内学成后,也是自己成家立业了,总算言未虚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