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不善于死的熊(2)

我的九十九次死亡 作者:袁凌


熊是庞大的,我没见过,最熟悉的是熊胸前那撮白毛,这是他和猎手共同的致命点。如果猎手一枪打不中这个点,倒下的就不会是猎物而是猎人了。直到那一天见到了熊,开始是说何家老二在山上打死了一只熊,像牛那么大,他们两兄弟根本拖不起,只有转来喊队上的人,这样这个熊就要请全队的人吃了。天要黑的时候,我等到河坝里,看见熊从坡上拖下来了,毛耸耸的,一团在地里拖着的毛和肉。我们飞跑起来,等到了近前,熊的头拖在土上,沾了土和血,真是庞大,黑耸耸的,嘴巴闭着,眼睛也闭着。紧就就的,灵魂封闭上了就拒绝打开,只有靠刀砍斧劈。

他真是庞大,我不敢去摸。嘴里莫名地有一丝苦味。我没想到他的伤口在哪里。熊拉到了何家院子,何家兄弟取下了四只脚和熊胆,余下的肉全队分了。妈妈不许我群在那里,我就回来了,没有看见熊开肠破肚和猪一样,但是到了天黑,妈妈端回来了两碗肉汤,是肉,我觉得是一种很新奇的厚重,感到一种人生的意味,也许由于一个庞大者沉默的死亡,我看到的是它的沉默,不是它的反抗,主要是这个,味道倒淡忘了,可能是见到大熊时嘴里的苦味还没消。后来看福克纳的小说,我回忆起了那时嘴里的苦味,是一种亵慢和敬畏混杂的气息,像人们亲眼看着雕像倒塌下来,又没有真的摔碎。

第一次看见活的熊,是在动物园里。那是一种完全不同的疲惫无力的动物,比躺在地上被人拖着的那头大熊更缺活气。难怪这样的熊会被人加上一个“狗”字。而在山里的熊,猎人却要称作“黑子”,像是一个从家中叛逆的青年。

在炎阳和圈栏的尘土中,似乎有一种疑问,这样的生活是否也值得一活?对于这个无聊得不想移动,有时伸起脖子接游客倒下的可乐的动物来说,答案似乎无可选择,只要活着,就得活。即使是那些关在铁笼子里取胆的熊。与其说是活着,不如说是不善于死。

活的熊还存在,在家乡的山林里,它们变得越来越少,却似乎和老虎有异,固执地不肯消失。总是在哪里会零星出现它们的传闻,关于熊胆和熊掌,如同麝香虎骨一样,成了不寻常的奇特之物。当初那只大熊躺在地下时,人们却完全没想到这一点,只是觉得可以全队开荤。这些东西是被外面的人发掘出来的。他们有想象不到的心思。

前两年回家,遇到一个开面包车的能人。他全家吃着低保,却抽着芙蓉王。“有些穷光蛋,以为低保是给他们拿的。现在的社会,拿低保还不是靠能力。不给我这种人,还落到他们头上去?”

他说到自己的赚钱路数之一,是开着面包车倒卖死熊。“都是领导要的。”关垭子和稻草街检查站的警察都是通的,不会被扣。暂时扣住了,领导的电话立刻会打过来。领导拿去也是再送领导,尤其是熊胆熊掌,自己吃就不合算了。

我怀疑他的熊是从堂弟处来,他们是一条线。堂弟不久前告诉

我,他今年子整了一头黑子,买了身下这辆新摩托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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