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济南到南京,沈从文的好兴致似乎消减了不少。因为忙于谈话和看材料,想去的中山陵和明陵等也只好放弃。南京人说话像吵架,在博物馆陈列室“想要静静的看才理解好处的东西(例如字画),只有在百家争鸣情形下看去”。大街上、公交车上,他特别注意到此地一般妇女的样貌,三四十岁的“多瘦瘦的,眼小小的”,“血气枯竭的样子”;“二十到三十岁女子,面目多呈营养不足或肺病特征,总像是骨肉发育不平均,肉少骨多,颧骨突出,耳根枯焦,眼目无光,发枯不润”。“妇女多参加重劳动,如拉大板车车……可见求生之不易。”(20;33,32)
在南京住了一周,二十一日离开,傍晚到了苏州,沈从文的兴致陡然而起:他快乐地享受着与张家的亲情。当天晚上他就到九如巷张家看望张兆和的继母韦均一,谈了很久;第二天晚上又来,一一分送礼物。沈从文向妻子报告说:“最好礼物还是大家谈笑,用你和龙虎等为题,用宗和及其他,说得一众(或群众)哈哈大笑。”张兆和五弟张寰和,做一个中学的校长,陪同看了虎丘塔和几处园林,还去买了双皮鞋— “小五哥已和我到一苏州著名皮鞋店买成黑色皮鞋一双,价目是我有生以来所购最贵的一双鞋子。计十六元五角,一只已达八元二角五!”第三次到九如巷,兴奋的孩子们在门外喊:“三姑爷来了!”门里面的老保姆用合肥话跟着喊:“三姑爷来了!”喊声中夹着笑声。临走的前一天晚上,沈从文第四次来九如巷。(20;38,42,46)
二十四年前,沈从文利用暑假,从任教的青岛大学经过上海来苏州,看望苦苦追求的张兆和。他没有料到,张家姐弟一开始就欢迎他,给了他极大的热情。这种热情一定也感染了对他的突然到访有些不知所措的三小姐,使得他的追求出现转机。五弟张寰和,用自己的零用钱买瓶汽水来款待客人,他大为感动,当下许诺:“我写些故事给你读。”后来写《月下小景》,九篇中有八篇文末注明“为张家小五辑”字样。到寒假,沈从文又来,张充和晚年的记忆里还异常清晰地保留着当年鲜明的情境:“我们同他熟悉了些,便一刻不离的想听故事。晚饭后,大家围在炭火盆旁。他不慌不忙,随编随讲。讲怎样猎野猪,讲船只怎样在激流中下滩,形容旷野,形容树林。谈到鸟,便学各种不同的啼唤,学狼嗥,似乎更拿手。有时站起来转个圈子,手舞足蹈,像戏迷票友在台上不肯下台。可我们这群中小学生习惯是早睡觉的。我迷迷糊糊中忽然听一个男人叫:‘四妹,四妹!’因为我同胞中从没有一个哥哥,惊醒了一看,原来是才第二次来访的客人,心里老大的不高兴。‘你胆敢叫我四妹!还早呢!’这时三姐早已困极了,弟弟们亦都勉强打起精神,撑着眼听,不好意思走开。最后,三姐说:‘沈先生,我累了,你去吧。’真有‘我醉欲眠君且去’的境界。”
往事可追;经历了那么多风雨变故之后,亲情虽然无从改变人生的坎坷波折,却足为动荡人生的珍贵安慰。“三姑爷来了”的喊声笑声里,沈从文享受到久违的单纯的快乐。他住的地方曾是太平天国王府一小侧院,清静,无人声,有鸟鸣,有花香,他大清早拿起笔给妻子描绘庭院图,“可惜院子中一派清芬我画不出,齐白石来也画不出!”(20;52)
除了到博物馆看陈列,沈从文还参观了苏州最大的刺绣合作社以及宋锦生产社、漳绒织厂。博物馆里一些新出土的文物,让他兴奋:“许多东东西西过去都是看不见、想不到的。这里的工作同志,即或已把东西挖出来,也还不知道它丰富了文物历史知识多,对南中国文化知识具有何等重大意义!”“如方格漆盒且完全如过去我所推测,证实了有些陶器实为仿漆器而作。又有些新东西可以证历史文献。又有些更为我们研究宋人绘画、服装等提供了崭新而十分重要材料。还有一片稀见大锦缎。”(20;38,44—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