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二年五月八日,沈从文踏上了回乡的路。黄永玉早就有让表叔晚年回一次凤凰的想法,一经劝说,沈从文同意了。于是在张兆和的陪伴下,与黄永玉、张梅溪夫妇和黄苗子、郁风夫妇等亲友同行,回到了湘西那个小小的山城。
“在凤凰,表叔婶住我家老屋,大伙儿一起,很像往昔的日子。他是我们最老的人了。”黄永玉描述了在家乡的情景:早上,茶点摆在院子里,雾没有散,周围树上不时掉下露水到青石板上,弄得一团一团深斑,从文表叔懒懒地指了一指,对我说:“……像‘漳绒’。”
他静静地喝着豆浆,他称赞家乡油条:“小,好!”
每天早上,他说的话都很少。看得出他喜欢这座大青石板铺的院子,三面是树,对着堂屋。看得见周围的南华山、观景山、喜鹊坡、八角楼……南华山脚下是文昌阁小学,他念过书的母校,几里远孩子们唱的晨歌能传到跟前。
“三月间杏花开了,下点毛毛雨,白天晚上,远近都是杜鹃叫,哪儿都不想去了……我总想邀一些好朋友远远的来看杏花,听杜鹃叫。有点小题大做……”我说。
“懂得的就值得!”他闭着眼睛、躺在竹椅上说。在古街小巷走走,三转两转到了中营街一座房子,房屋已经破旧,里面住着五户人家。沈从文扶着中堂的破门壁,说:这里是我家,我就出生在这里……房屋早已卖给了别人。
他重回文昌阁小学,在教室里孩子们中间坐了一会儿,又特意走到校园背后“兰泉”井边,喝了几口井水。他执意去赶了一次苗乡著名乡场阿拉营—“还如我五十年前文章中形容的差不多,我们在人丛中挤了好一阵”。(26;404)赶场时候碰到一位同乡办喜事,“照老办法,买了只鹅和几包嘉湖细点送礼。我告他,我是本地人,他总不相信,却充满信心说:‘你不是我们城里人。’简直像是非要取消我资格不可,十分有趣”。(26;420—421)还游览了黄丝桥古城—“垂拱三年所筑小小石头城,名‘凤凰营’,比凤凰早一千年还多!是苗乡重点地方,二百年前四围有大几百碉堡保护,还有个土长城,延长到二百里,今只剩一座孤城。在城上绕了一圈,照相不少……”(26;437)
沈从文回乡的消息传开来,每天总有人来看他。有的抱了只锦鸡,有的带了四五十年前他写的信;有小城近邻,也有外州赶来的远客。三个中年人,从百里外的铜仁赶到凤凰,见了沈从文一齐下跪,连称“恩人”,说是“文革”中到北京上访,盘缠耗尽无法回家,幸亏他解囊相助。沈从文看着他们,已经无法回忆起这件事,张兆和倒是记得有过几次类似的事情,但眼前的人她也认不得了。
沈从文想听傩堂戏,听听顽童时代就深印在心里的声音,这个愿望也实现了。他写信告诉北京的家里人,说“还特别为黄先生来了两伙戏班子,唱的傩堂戏《搬先锋》特别动人好听,也录了音录了像。将来还可作《边城》电影的引曲,真是快乐中显得凄楚动人,和古人说的楚声必有密切关系”。(26;4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