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柠:毫不讳言,我今天来是冲丹青先生来的。我在北师大工作多年,这是第一次来人大,因为较少参加研讨。“文学史的另一种可能”,这个标题,我吓到了,不敢来,后来一看“座谈会”,就比较随意。发言有多种形式,有的像学术论文,有的像散文,我可能就像散文,像散文,就有闲笔,如果我的闲笔出现时,希望大家原谅。
刚出门时,我的儿子,一个初中生,说:“你去哪儿?”我说:“我去见陈丹青先生。”他说:“陈丹青是谁?”我说:“陈丹青先生是位画家,曾经在清华大学美术学院任教,由于招生的事跟学校不和,丹青先生摔门而去,摔门的人已经走远,只剩下门框在风中颤抖,和一些找不着门的人。”
来之前,我与丹青和孙郁有很多短信来往,为什么很多短信来往呢?因为内心深处不想来。我一直在假装礼貌地回复:“好,期待。”实际上不准备来。为什么?因为我的批评经历告诉我:“少去。”我的批评得罪了很多人,中国当代文学生态,特别是批评生态,如此恶劣,一听到不同意见,怀恨在心,反目成仇,背后是阳谋。昨天见到我的博士生学生,他也是一位小有名气的作家。我说:“你看这个短信怎么样?”他一看:“假装高姿态,甭去!”后来,我被丹青的真诚打动了,决定来。
今天我见到了丹青,外表温文儒雅,但是目光中分明透露出野蛮人的光芒,这是我所喜欢的。我欣赏狄德罗的一句话,大意是说,批评家就是在丛林中游走的野蛮人,他朝着路上文明的团伙喷毒汁。我曾经在广州工作多年,一直以丛林的游走者自居,朝着文明者喷射毒汁。最近这些年,好朋友批评我:“你变成文明人了,被北师大收编了!”不是这样的,我面对的对象不一样,面对80后、90后,心智尚不成熟的孩子,我不想露出狰狞的一面。我更多地是教他们怎么思考、怎么判断,希望他们有独立判断的头脑。
但是,大众传媒的重要阵地,也不可以完全交给狗仔队,学者应该出来说话。因此,我偶尔露狰容,《羊城晚报》采访就是一个例子。《羊城晚报》的编辑是我在广州的老朋友,反复打电话刺激我:“出来说话!”最后,我实在憋不住内心深处的排忧性格,知识分子的排忧性格,就是克制不住,出来说话。有一些是我内心深处的想法,但在表达时有些比喻。任何比喻都是蹩脚的,所以,有些比喻不一定让大家很接受,包括丹青先生,有些比喻他不一定很舒服,希望您能原谅。陈丹青:不必的,没关系的,请继续说。
张柠:我们搞批评也好,文学研究也好,面临一个问题:怎么面对新作家和新作品?尤其在当代文学研究领域中,很多研究者和批评者缺乏足够的准备。新的作家、新的作品,包括刚刚冒头的、被历史地层掩埋的那些,我也缺乏足够的准备。我觉得大致有几个:一个是语言,一个是文学形式,这两点非常重要的。
现代文学史里的语言,有三种类型:第一,轻的文学语言,我们在以往的文学史中,对轻的语言关注不够,特别像梁遇春、李广田、师陀、冰心和废名早期的短篇小说,以及沈从文的部分小说,等等,一直延续到解放后的汪曾祺先生和孙犁先生。这些轻的作品、轻的语言,今天在台湾作家体现更明显。所以,台湾作家的作品一传到大陆,会有很多年轻一代喜欢,因为年轻人不喜欢重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