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孤露与晚晴(3)

木心逝世两周年纪念专号:《温故》特辑 作者:刘瑞琳


沉重之事,是先生的大量遗稿,单由我做,断难下手的。有志于此的学者在哪里?木心文学的常年研究者童明,远在加州教书,我能倚靠的,便是出版社。12月中,《新周刊》为《文学回忆录》颁发年度书奖,典礼假乌镇举行,我与主编刘瑞琳、责编曹凌志、助理编辑雷韵和罗丹妮,联袂前往,花了三天工夫,清理遗稿。

到乌镇那天,先领大家上楼看望先生,众人站定,瞧着骨灰盒,三位女士先后抽泣了,依次上前行礼。除了颁奖那夜,我们朝夕聚拢晚晴小筑面北的画室,各人手里捂一杯热茶,将先生五六十册笔记本、数千页散稿,粗粗分类。小代,忠诚而细心,平日即留意木心散乱放置的稿本,葬礼过后,是他与黄帆,那位镇方最初派往侍奉先生的姑娘,默默集拢全部遗稿,等我们来。现在,哪些是废稿、正稿,哪些是早期、晚期,均须大费周章,逐一辨识;已发表与未发表者,则待今后一次次再来,细细审读了。12月15日夜,分类后的所有遗稿贴上标签,登记在册,放回保险箱,遗稿出版的工程,总算上路了。

我初次展读木心的稿本,也在两年前的同一日。其时先生被锁在桐乡医院重症病室,不省人事,下午3点探视前,我们无事可做。静静翻阅着,忽然意识到未经先生的同意,另一尖锐的意识迅即跟进:没有同意这回事,完全没有了。

惊痛,郑重,茫然,瞧着满桌稿本,我又像是对着木心的性命,不知所措。几十年来,我眼见先生开写、修改、丢弃、重来,狱中所写六十六页手稿是他仔细折拢了,缝在棉裤里,日后带出囚室……两年前,是的,就在这一天,我意识到木心遗弃了毕生的文稿。

去吧去吧

我的书

你们从今入世

凶多吉少……

那天下午是我最后一次面见活着的木心,又过六天,他死了。现在,我从遗稿中发现了以上短句。

这些凌乱而标致的手稿,部分写在各种稿纸上,大部分写在纽约文具店出售的笔记本,封皮留着价目的贴片。木心讲究衣物用具,却不介意使用廉价的本子写作—以繁体字工整抄正的稿面,落笔矜矜,清雅优美,草字疾书的稿本则布满涂改;他会在每行白话诗尾端核算字数,斟酌节奏。可恼的是,每首诗、每一短句、每篇稿子,至少重写四五遍,分布在稿本不同页面,实在难以判断究竟哪篇是他所满意的正稿。

年迈后,他的字迹缓缓变化:越新世纪,笔划歪斜,气息愈见虚弱;整个90年代,落笔矫健,神完气足,或是米粒大小的正楷,谨严而端正,或纵笔行草,字词与行距密不透风,任意写满纸页的正反面;好几个本子才写三五页,整册空白着,大量本子则是全部写满,写满了,还在篇幅间横竖添加—1983年我与先生密集交往,亲见他恢复写作后的头一批原稿,此番搜寻,未发现:没有《明天不散步了》,没有《哥伦比亚的倒影》,也没有《温莎墓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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