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写好一篇呀。”他在电话里说。那些年,隔三差五,木心就来报告。
“哦,不得了,你凶……”“凶”,沪语即“厉害”的意思。
“像煞摊大饼,又是一只!”
“写得怎样?”
“可以呀,还可以。”
会面地点通常三处,一是当年我们的“留学”之地,曼哈顿七大道57街“艺术学生联盟”咖啡馆;一是过学校北端的中央公园;若在冬季,木心便来我的寓所。现在想想不可信:那些年,我竟连连看的是先生的手稿。头几回,他如孩子般脑袋凑过来,从第一行开始陪读,点明若干潦草的简笔字,三言两语解释我所不识不懂的词,便催我往下读—看画读文,我是会叫唤的:啊呀木心,这句好!他的回应,或是急速退回上身,瞪眼瞧着我,忍着笑,竭力正色道:呶—呶—呶,看出来了呀……或是一怔,喃喃地说:噫,你怎会晓得?你怎么也懂?!
这样的几率不很多,多的是瞧我越过他所得意的段落,便止住,手指点着稿面的某处:看这里呀,看见吗?于是自己念起来。什么句子呢,年头委实久了,不能记得。其时我三十出头,木心五十八九。
有几篇稿子经我无心撩拨,而他果真写了—去林肯中心,我说,音乐会场的咳嗽,没本事写吧。散场了,他还记得,喃喃地说:“咳嗽倒是不好写。”于是有《S?巴哈的咳嗽曲》。新春,中央公园繁花盛开,木心缓步说出花草的名目。我说怪了,美国的花不香,你怎么写?!他作状嗅花,忽而神色飞扬:“杭州桂花开出来,喔—唷!胡天野地,香得昏过去!”几天后,写成《九月初九》—写成了,急急来见。那天是在金高家,一屋子人嘈杂说话,他看我兀自向壁默默读,忽而满脸窃笑走过来,低声说:“你这样子当真,我交关开心,交关开心哩!”说着,香烟递过来—每次分手,我们常会彼此送一程。某日傍午,对了,就在杰克逊高地,我到站,木心说,那么再走走。长长的露天站台,脚下街面,车声隆隆,一老一少站在风中各自点烟—其时纽约尚未全面禁烟,简直天堂—那天正大谈人在异国的寂寞,不肯歇,好句子堵嘴边,木心挫身停住,目灼灼看着我,双手擎着纸烟和火机,一字一顿说:“人害怕寂寞,害怕到无耻的地步!”那天回家,他就写《竹秀》。
很久很久的事了。我记得。“……那么尼采叔本华,你怎样讲法?”是在曼哈顿中央地铁站,我与木心仍在昏天黑地聊:“呶!一个么阴,一个么阳,一个借借佛家,一个去寻希腊……两只狗交配,见过么,弄好了,浑身一抖。”同时脸颊猛颤颤,学那狗模样,“这就是生命意志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