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是亲爱的克劳塞维茨(1)曾经说过,战争是政治另一种方式的延续。当然,他错了,错得离谱。政治?战争?我亲爱的妻子莫蒂玛总是提醒我,两者根本就没什么区别。
(1)卡尔·菲利普·戈特弗里德·冯·克劳塞维茨(1780~1831年),德国军事理论家和军事历史学家,普鲁士军队少将。1792年,参加了普鲁士军队。1795年晋升为军官,并自修了战略学、战术学和军事历史学。著有《战争论》一书。
六月十三日 星期日
厄克特的官方用车从白厅掉了个头,拐进唐宁街,一个警察僵硬地敬了个礼,上百个闪光灯疯狂闪烁起来。今天是星期日,下午四点过一点儿。他让莫蒂玛呆在位于皮米里科的家中招待客人。家里有八个客人,比往常的星期天要热闹。今天是父亲的忌日,所以他邀请了很多客人来转移注意力。媒体来的一些男记者和女记者正聚集在街道另一边的警戒线之后,遥望着世界上最著名的门。厄克特的车停稳以后,门就敞开了,厄克特总觉得这仿佛是一个政治黑洞,新一任首相总是消失在门后,之后再出现基本就是被一群公务员簇拥着,保护着。其实,这群人不过是要把首相的生命榨干吸尽。
厄克特特地坐在车后座的左边,这样一来,在唐宁街十号门前下车时,电视和纸媒的镜头就能将他一览无余。他挺直了腰板,尽量显得伟岸。记者群中不断有人叫喊着各种问题,这给了他边走边说几句话的借口。他敏锐地发现了曼尼·古德柴尔德,他是来自联合社的传奇人物,此时正戴着破旧的呢帽,一脸坚毅,游刃有余地穿梭在独立电视新闻和广播公司的拍摄团队之间。
“你好啊,曼尼,你有没有出钱赌谁赢?”他问道。
“厄克特先生,你也知道,我的编辑可不想出钱赏我饭吃。”
“这是两码事。”厄克特扬起一条眉毛。
这位“老油条”记者的两片嘴唇上下翻飞,好像两条毫无关系的毛毛虫。“这么说吧,古德曼夫人已经预订了去马略卡岛度假,多亏了科林格里奇先生,我也将陪同前往。”
厄克特戏剧化地叹了叹气,说反话开开玩笑,“运气不太好吧?”
“说起坏运气,厄克特先生”,——曼尼大步走了过来,周围的同僚围得更紧了。“你是来给首相先生的内阁改组提意见的吗?在这么令人失望的结果之后,难道不会进行一次大规模清理吗?这是不是也意味着你要有新岗位了呢?”
“这个嘛,我来这儿有很多事情要讨论,但我想重组可能也包含在内吧。”厄克特含蓄地回答道,“另外请记住,我们赢了,别这么扫兴嘛,曼尼。”
“有传言说你要出任新的重要职务了。”
厄克特的脸上浮现出微笑,“我可不能对传言发表评论啊,曼尼。无论如何,你我都清楚这是首相决定的事情。我只是来给他一些精神上的支持。”
“你会和威廉姆斯勋爵一起为首相提供顾问,是不是?”
他努力地保持着脸上的微笑,“威廉姆斯勋爵,他已经到了吗?”
“一个多小时以前就到了。我们还在想是不是还有其他人会出现呢。”
厄克特动用了多年来从政的每一点经验,才压制住了喷薄欲出的惊讶表情。“那么我应该进去了,”他大声说,“可不能让他们久等啊。”他礼貌地对人群点点头,迈开脚步,大步过了街,放弃了在唐宁街十号的门阶前向摄影机招手的计划,他担心看起来显得太放肆了。
在黑白相间瓷砖铺设起来的门厅那头,一条铺好地毯的走廊通向内阁会议室。首相那年轻的政治秘书正在走廊尽头等着他。厄克特越走越近,感觉到这个年轻人有点不自在。
“首相先生在盼望您的到来,党鞭长先生。”
“是的,所以我就来了啊。”
秘书畏缩了一下,“他在楼上的书房。我去通知他您已经到了。”他完成了这项职责,赶在厄克特对他明嘲暗讽之前,匆匆跑到楼上去了。
厄克特在下面又掰指节,又敲手表地等了十二分钟,秘书才重新出现。在此期间,为了转移注意力,厄克特凝视了好久这个著名楼梯间中悬挂的各位前任首相的肖像。在他眼里,很多这些年入主这里的人都特别不合适,这种感觉让他耿耿于怀。这些人丝毫没有鼓舞人心的能力,担不起首相的重任。相比之下,劳合·乔治(1)与丘吉尔这样的人就是天生的伟大领袖,但如果放在今天,他们还有可能成为一国之首吗?一个风流成性,还为了金钱出卖贵族爵位;而另一个则花了太多时间在酗酒、还债以及发火上。两人都是历史上的巨人,但两人都不能逃过现代媒体的捧杀。相反的,现在的世界被一群“侏儒”掌管着,他们没什么高度,没什么野心。他们被选中并非出类拔萃,而是因为他们不会冒犯别人,循规蹈矩,而不是自己改写规则。嗯……就是……就是亨利·科林格里奇那样的人吧。
(1)劳合·乔治,英国自由党领袖。1890年当选为英国下议院议员。1911年任财政大臣期间提出国民保险法,被公认为英国福利国家的先声。
政治秘书回来了,打断了他的思考,“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党鞭长先生。他现在可以见您了。”
科林格里奇用作书房的房间位于二楼,可以一直从唐宁街花园看到圣詹姆斯公园。这个房间算是朴素。要知道,这里可是英国第二重要的地址,面积大得吓人,却有些混乱。厄克特一进门就敏锐地观察到,尽管有人努力要把巨大的办公桌弄得整齐,但在之前的大约一小时内,这上面还是往来过很多的文件,涂写过很多的笔记。一瓶空空如也的波尔多干红待在垃圾桶里,盘子上还有饼干的碎屑,窗台上顽强地残留着一片枯萎的生菜叶。党主席坐在首相的右边,身穿墨绿的皮上衣,口袋里露出来的应该是刚写下的笔记。两人身边是一大摞马尼拉轻质厚纸文件夹,里面记录着议员们的资料。
厄克特随手拿了把没有扶手的椅子,坐在两人面前,感觉自己就像被叫去校长办公室的小男孩。科林格里奇和威廉姆斯的轮廓映在窗户上。厄克特眯着眼看了看窗外的光线,十分不安地在膝盖上整理自己拿来的文件夹,里面是他写下的笔记。
“弗朗西斯,你真不错,给了我这么多重组的想法。”首相开口说道。他没有做客套的开场白,而是直奔主题。“我很感激,你也知道,这样的建议能够很好地帮我形成自己的观点。”
厄克特带着默默的感激低下头。
“很显然你在这方面费了很多心思。但在我们说到具体事项之前,首先得谈谈大体上的目标。从你的建议来看,嗯,怎么说呢,你觉得应该进行一次非常彻底的重组。”科林格里奇斜眼瞥着自己面前的那张纸,他鼻子上架着私人时间才戴的阅读用眼镜。他将手指按在单子上,逐字逐句地念:“内阁增添六名新成员,其他人要好好地交换调动一下。”他叹了口气,坐回自己的椅子上,好像要把自己和这所有的事情隔开。“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下手这么狠?你觉得这样能达到什么目的呢?”
厄克特全身的感官顿时警惕起来。他不喜欢现在的这种局面。他希望自己是最早参与进来的人,但面前这两人早已先于他谈好了,他也不清楚到底谈的什么。他没能找到任何机会打探到首相自己的看法,没来得及看透他心里在想什么。对于党鞭长来说,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他在想自己是不是被上了套了。
首相脑袋后面流动着刺眼的阳光,弄得他不停眨眼睛。从眼前这张脸上的表情中,厄克特读不出任何东西。他现在希望时间倒流,自己没有把那些想法写在纸上。如今白纸黑字让他没有了转圜的余地,没有了逃生的退路。但后悔已经太迟了,威廉姆斯像一只秃鹰一般死死盯着他。他缓缓开口,尽量放松语气,不让对方警惕,一边思考着能为自己圆场的措辞。
“当然啦,首相先生,那些都只是建议而已,不过想给你提醒一下也许可以做的事情。我觉得,大体上来说,整体上来说,可能,嗯,主动采取行动会比较好一些;就比如说,多做一些改变,不要,嗯,温温吞吞的,就是,就是表现出您对内阁的有力掌控罢了。嗯,表现一下您希望从高层官员们那里得到更多的新想法和新思考。也可以抓住这次机会让一些比较年长的同僚退休颐养天年;这当然令人伤心遗憾,但是,如果想要注入新鲜血液的话,这也是很有必要的。”
妈的,他突然想到,威廉姆斯这个老不死的混蛋就坐在首相旁边,这样说岂不是太不合适了。但话已出口,覆水难收。
“我们比战后任何一个政党掌权的时间都长,这就给了我们新的挑战。”他继续说道,“刻板乏味。我们需要让政府团队有一个全新的形象。我们必须警惕陈旧迂腐的倾向。”
整个房间陷入一片沉默。接着,首相开始慢慢地用铅笔敲打书桌。
“这说法很有趣,弗朗西斯。我也同意你的说法——在很大程度上。”
哦,他犹豫了一下,他停顿了那么一小下,这其中有什么意味呢?厄克特意识到自己的双手正紧紧握在一起,指甲都掐进了肉里。
“泰迪和我之前就在讨论那样的问题。”首相继续说道,“提拔新一代的人才,找到新的动力,让新人上任新岗位,而且我觉得你有很多关于内阁以下较低部长级岗位变动的建议十分有说服力。”
但这些层级的人都没那么重要,这一点大家都心照不宣。接着首相的语气就变得更加阴沉了些。
“问题在于,高层发生太多的变动,特别容易引起混乱。内阁的多数官员如果是新官上任,至少要花上一年时间才能走上正轨。现在,如果一年还没什么比较明显的进步,那就太浪费时间了。你觉得内阁变动会帮助我们新计划的实施,但泰迪认为,如果按你的建议去做,可能会导致计划的延迟。”
什么新计划?厄克特的整个脑子都在尖叫。首相这话让他如坠云里雾里,像被水藻缠住一样,一团糟。
“但是,尊敬的首相先生,您不觉得我们多数席位的减少,就是选民在告诉我们,想要一定程度的变动了吗?”
“这个观点很有趣。但就像你曾经说过的那样,我们的一生中都没遇到过像这个党派掌权这么久的情况。我说这话绝不是骄傲自满,弗朗西斯,但我觉得要是选民们觉得我们气数已尽,筋疲力尽,那肯定历史就得改写了。总而言之,我觉得从这一点来说,选民对我们还是很满意的。”
看来现在应该先表表忠心,“您说得很对,首相先生。”
“还有一点,在目前看来关系十分重大,”科林格里奇继续说道,“我们必须避免给大家一种恐慌的印象。这会发送出完全错误的信号。还记得麦克米伦换掉了三分之一的内阁成员,结果亲手毁了自己的政府吧?大家觉得这是种软弱的表现,他不到一年就下台了。我可不想重蹈覆辙。”他用铅笔最后敲打了一下书桌,然后放到了一边。“我自己经过深思熟虑,想出了一个比较有节制的办法。”
科林格里奇隔着桌子将一张纸滑向他的党鞭长。上面工工整整地打印着内阁的职位,一共二十二个,旁边是相应的名字。
“正如你所见,弗朗西斯,我认为不用对内阁做任何改变。我希望大家会由此看出我们还很稳健有力。我们有要急需解决的事情,我想我们应该向公众表明,我们立刻就可以着手去做。”
厄克特迅速将那张纸放回书桌,免得颤抖的双手透露了自己的感觉,“如果这真是您的想法,那就这样吧,首相先生。”
“这的确是我的想法。”接着他轻微地停顿了一下,“当然啦,我想你是会全力支持这个决定的吧?”
“当然了,首相先生。”
厄克特甚至都没控制好自己的声音,就好像它来自这个房间遥远的另一边。这不是他想说的话,但他别无选择。要么就全力支持,要么就立刻被调动到其他职位,这无异于自杀。但他不能就这么算了,“我必须得说,我自己……其实挺期盼一个变动的。我想……有点新的经验……接受新的挑战。”这句话说得支支吾吾、结结巴巴,他突然觉得口干舌燥,“您也许还记得,首相先生,我们讨论过这件事的可能性……”
“弗朗西斯,”首相打断了他的话,但并无任何恶意,“如果我调动了你,就必须调动其他人。牵一发而动全身,会引起多米诺效应的。而且我也需要你待在原来的位置上。你是个特别优秀的党鞭长。你鞠躬尽瘁,深挖进议会党的心脏和灵魂。你对党派成员们太了解了。我们必须面对事实,多数优势这么小,接下来几年肯定会有那么一两段困难时期。我的党鞭长必须有足够的力量和能力去解决问题。我需要你,弗朗西斯。你特别善于幕后操作。我们可以把抛头露面的事情交给别人去做。”
厄克特垂下眼睛,不想让他们看到眼中汹涌澎湃的背叛的骚动。科林格里奇觉得这是他接受现实的一种表现。
“我衷心感激你的理解和支持,弗朗西斯。”
厄克特感觉到身后的房门砰的一声关上了。他感谢了面前的两个人,告了辞。威廉姆斯从头到尾没说一个字。
他从唐宁街十号地下室的后道中离开。他经过已是一片废墟的都铎王朝时期的网球场,威廉八世曾在那里打过网球。接着来到正对着白厅的内阁府,沿着从唐宁街入口延伸出来的道路,远远躲过热切等待的媒体。他无法面对他们。他与首相待了不到半个小时,他觉得如果非得对着媒体说谎的话,自己的面部表情可掩饰不住。他让内阁府的一个保安打电话叫来自己的车,连平时惯有的寒暄也懒得再说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