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有些人有些事有些爱,在见到的第一次就注定要羁绊一生,像一棵树一样,生长在心里,生生世世。”这是一种比较文艺的表述。
二逼的表述就简单多了:报应不爽。
会议室里人都走光后,岑惊的脑袋就被这时而文艺时而二逼的念头搅得不安宁。她已经很久没有脸红过了。今天真是红了白,白了红地反复折腾了几轮。
而这一切她丝毫怨不得别人,她只是觉得羞愧。
和脸红一样,她也很久不曾羞愧过了。如今能回忆起来最早的羞愧感好像是小学时候逃课假装发烧的事了。她骗过了老师,骗过了父亲,却没骗过那个医生。
“没事,只是交感神经兴奋导致的局部温度上升。”年轻的医生叔叔说。“那怎么处理?”父亲问。
“不用处理,可能教室里空气太闷,放她出去耍耍就行。”
就是因为羞愧而脸红,还什么交感神经兴奋导致的局部温度上升,后来父亲一说起来就笑得不行。那医生没有当面戳穿她的谎言,可不等于老爸就傻,趁她不在时一问便知。她还得意洋洋地装了好久,后来还再犯了一次。
只是再犯未遂,因为自己居然不脸红了,老师摸着也不怎么热。
后来才知道人的脸红虽然不受意识控制,却跟“脸皮厚不厚”有关系。有了第一次逃课的成功经验,第二次再撒同样的谎时镇定了许多。这一镇定就坏事了。
一个人要会脸红,不仅要有自我意识,而且还要能够意识到其他意识的存在,设身处地地猜测其他个体的想法,也就是有移情能力。人大概在三岁才有移情能力,在青春期达到顶峰之后逐渐下降。人们通常会对喜欢脸红的人更亲近,因为觉得诚实、值得信赖。
因为中学时候将脸皮历练得足够厚,岑惊很早就觉得自己丧失了这一能力,直到后来与魏杰重逢,直到后来与林间风恋爱,直到后来许许多多的事,她才将人类这一独有的微妙反应体验得更加全面:羞愧,羞涩,羞愤——脸红有时比语言要准确。
在经历过这些年的种种之后,她觉得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已经提高到了一定的境界。可是如今再次遇到林间风,她才知道她达到的境界还不够,很不够。
原来他就是范腾!
原来林间风还有一个名字叫范腾!
哪个是真哪个是假?林间风是小时候的范腾,范腾是长大了的林间风?又或者,这只是一场梦?
岑惊使劲掐了自己一爪,生疼。靠,你丫对自己也这么狠!她在心里骂自己。
可尽管这样,林间风和范腾两种截然相反的形象和体验还是萦绕不去,岑惊觉得自己好像瞬间具备了成为“精神分裂症”简称“精分”的基础条件。
真要精分就好了,她想,干脆就和妈妈住到一起去。
不对,妈妈是“深度抑郁症”,还是“躁狂症”互补些。不行啊,自己也住进去了,谁来养活她们母女啊?
神游了一圈之后,岑惊终于还是被经济问题拽回了现实。嘿嘿,这才是岑惊,才是那个她无比熟悉也无比厌弃的“现实主义”版本岑惊。
是谁说过,人生的大部分苦难要么是因为爱情,要么是因为没有爱情?这话说得真他妹的有道理。回想这两年来的眼泪,只有极少几次是为父亲和母亲落的,多数时候都是因为思念林间风。倒不是不想念父母,只是明白想也无益,她知道父亲期望自己什么,也明白自己对母亲担负的责任——可是大道理都懂,小情绪难控。
或者说,伤心是因为还没绝望。这从她无数次午夜梦回时的意淫中可以得到确证。
不知道是否每个失恋的人都会设想过与那个他(或她)重逢的场景,但岑惊是想过的,比如林间风突然出现在宿舍门口、校门口、食堂、商场、某个她正在攀爬的山巅,或者出现在某个雨夜、某场雪里——
他扮酷,他暴怒,他忧郁——但他最终或霸道或温柔地揽她入怀,以吻封缄。可是两年来,想象中的场景终究没有上演,林间风甚至连梦都不肯让她得逞。
偶尔梦见都只是个概念,知道那个背影是他,可一转身,不是他那高傲的母亲,就是她那美丽的母亲。时间长了,意淫的次数越来越少,只是偶尔会在过天桥时想,这桥下茫茫人海中会不会有一个是他,这拥挤的车流里会不会有一辆是他的。
她彼时的奢望,不过是人群中能瞥到他一眼。
一眼,就一眼。真的,一眼就够了。她的确是这么想的啊,可今天梦想成真,她为什么这样难过?为什么还觉得伤心?为什么觉得比在梦中还要遥远?
原来骗得过所有人,骗不过自己的心。
可如果此时要在自尊和工作之间做抉择,她照例会选择这个得来不易的工作。反正爱情,她现在是连意淫的心思都没有了。
王明轩从范腾办公室出来,路过会议室时,见岑惊还在,本想进去安慰她几句,没想迎接他的竟是岑惊似笑非笑,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表情。
“没事吧?”
“没事,不就挨骂嘛,习惯啦。”
“就是,领导批评你那是因为觉得你还有值得批评的潜质。要是一点都看不上的,他们才懒得费那口舌呢。你没哭鼻子,这就是胜利,大胜利。”
“对。不就是面子和自尊心嘛。比尔·盖茨都说了,取得成就之前不要过分强调面子,没有实力之前切勿过分强调尊严。”
“对对对,没有实力之前,尊严就是个屁。你想啊,你来这里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薪水,也为了增加经验值,跟在他身边偷师几招,比在别地儿学几年都好用。再说就算以后出去了,人家一听你是从范晓华和范腾这里出去的,那都得刮目相看不是。”
“嗯哪,谢谢明叔,我多幸运啊,一出道就遇到你这么好的老师。”“哎哟哟,这嘴甜的。走,明叔请你吃饭去,给你压压惊。”
当年刚认识的时候,岑惊可没叫他明叔,而是明哥。想起岑惊一开场对他名字的那番瞎解他就想乐:“王者,天地也;明者,日月也;轩者,车震也。兄台的孕育可谓浪漫之极,集天地日月之精华而成,来,我敬兄台一杯!”
在好吃好喝好言慰问之下,岑惊彻底恢复了她的“现实主义”原则。
在看到滚金国际的招聘之前,她一个暑假几乎都在人才市场或者金融机构四处碰壁。虽然她有北大本科、研究生在读的学历,以及这奖那奖的优质学生认证,面试的机会也不少,可没有一家最后成功的。不是嫌她是学生就是嫌她是女生。
多不容易才进了滚金,哪能“金”还没滚到就“屁”滚“尿”流了呢。
再说,她当初本来就是冲着“范腾”这个名字来的,咋能因为“范腾”突然变成了“林间风”就放弃了自己原来的初衷呢。大不了以后只当他是个长得像林间风的家伙呗。
如果真要追究,林间风他自己也有责任不是?
1993年以14岁稚嫩之龄入市,在当年的“宝延风波”中一战成名,一夜暴富。
到1994王府井百货上市时,范腾这个名字已经在几次神话般的炒作中如日中天了。不过,世事难料,两年不到,范腾在“327”国债事件中输掉上亿身家。
此次事件中的失败者,惨的跳楼了、坐牢了,就算保全了性命的,也再无翻身之力,范腾却仅用了一年就东山再起——这些关于范腾的传奇可都是林间风讲给她听的。
此后范腾更成为后庄家时代的猎庄大鳄,隐藏在众多的项目策划和资本运作幕后,1999年还拿下了全国首届网上炒股实盘大赛的冠军。
当时她在林间风的怂恿下也参加了,出乎意料地拿了个优胜奖。
虽然只是个优胜奖,但据说是唯一的一个获奖女生,所以她还是挺高兴的。
她当时还取笑同样参赛却因为犯规被淘汰的林间风:“范腾要知道他的员工犯这种低级错误该多羞愧啊。”
是的,当年林间风就是以“在范腾的公司工作”的身份与她重逢的。
她当时最遗憾的就是没能在领奖时见到范腾那个股市神童。她从没怀疑过林间风,因为他说的从来都是真的,只不过选择性地隐瞒了一部分而已。
再说范腾本来就神秘莫测,从来不接受媒体采访,谁知道他长啥鬼样。
勾起岑惊的好奇心之后,林间风反而不怎么提起范腾这个名字了。偶尔岑惊提起,他都用那种很不屑的神情避开,实在被问烦了,就敷衍她,说范腾很丑,还口吃。
口吃的明明是林间风自己好吧,岑惊当时心里闷笑,当他吃醋。
想来这个范腾既然如此低调,自然也不会轻易让员工得知自己的身份,否则被偷拍什么的不就完了。据说操盘手都那样。她曾偷偷搜寻过多次,从没找到过一张照片。
有一次不巧被林间风发现了,两人还闹了点口角。
“你是不是暗恋人家?如果范腾这会出现追你,你是不是要跟他走了?”岑惊白了他一眼,淡淡回:“当然啊。”
林间风又气又不甘:“为什么?”
“能为什么?因为他肯定不会问这样没营养的问题。”
林间风凑过来,笑道:“说说嘛,说真的嘛,我又不会真的介意。”岑惊当然知道他想听什么,于是也笑道:“真的选范腾。”
林间风闻言退回电脑旁,哼了一声:“有钱了不起?没想到你也这么恶俗。”岑惊心里那个好笑啊,不过还是一本正经地回道:“跟钱没关系。”
“那跟什么有关系。”
岑惊扭捏了半晌,才假装怯怯地说道:“我喜欢口吃的。”
须臾,林间风起身扑了过来。岑惊抵抗着他的狼吻,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是啊,他的口吃克服了,自己却时常怀念起他结巴时的窘样。
如果可能,岑惊真的宁愿19岁的人生是一段空白。
这一年,母亲突然就抑郁症发作,严重到要跳楼,最后不得不送进了精神病院。
父亲车祸去世的那一年虽然痛不欲生,但彼时有母亲,还有师父魏东升一家,遥远的北京还有义父燕世锦,她还可以沉溺在自己的忧伤里,还有足够的精神和财力支持她去实现父亲的期望。她也没有辜负父亲,真的考上了北大。
虽然她知道父亲从来没这样要求她,父亲只希望她快快乐乐的,健健康康的。可是当她们母女从大明市五华区钱局街那栋美丽的小院里被“请”出来之后,当母亲不得不放下清高冷傲接受了“魏东升情妇”这个身份之后,她就明白了一点——
父亲死了,家里的顶梁柱塌了。
如今母亲虽然还在,却已经完全没有能力保护她了,反而成了需要她去保护的、比婴儿还要脆弱的病人。师娘早已和她们母女绝交,而师父在她父亲去世之后成了天南省副省长的有力竞争者,婚外情被人炒起来后,为了避嫌也远离了她们母女。
早在一年前,知道师父和母亲的婚外情后,她最终选择离开了魏杰。她不想要一段得不到祝福,甚至结不出果实的爱情。
因为狗屁的自尊心,她一直自己扛着,直到亲眼目睹母亲在精神病院里被人毒打,她想尽办法无计可施才放下所谓的骄傲和面子去求助。可是魏杰有了新恋情,她去他宿舍的时候他们正准备滚床单。再说他能怎么样呢,他一个博士生就算开了个公司赚了点钱,真要处理这些棘手的问题还不得求他父亲。
她更没想到当她鼓起勇气向魏东升求助,希望他能帮母亲转院时,他竟然和那些陌生人一样,要她在某份文件上签字才同意,在她拒绝签字后就不再见她了。
这可是那个从小最疼她宠她的师父啊。虽然她和魏东升只是师徒关系,但魏杰认了父亲岑仲原作义父,他们其实也是义兄妹关系。在她心里,魏东升其实是集师父和义父为一身的长辈,除了父亲,没有谁再比他更疼她了。
可是就连她此后遭到了好几次暗算,魏东升都不再过问了,电话都不接。若非她从小练的正宗魏氏太极、初中开始练的跆拳道已经小有造诣,只怕就被下了毒手。
她也知道钱是个好东西,也知道在那份授权书上签了字就能拿到许多钱,就不用卖房子,他们还能帮母亲转院,可是母亲自小就教导过:不要在自己不清楚不明白的东西上签上自己的名字,或者按下自己的手印。
母亲曾是天南省大昭市的副检察长,也是天南省有名的女律师,她再与母亲不和,也不能不尊重她的职业素养。更何况她大学学的金融,有些模棱两可的细节足以令她起疑。
因为害怕那些流氓接下来还有什么更毒的阴招,她不得不求助义父燕世锦。燕世锦,这个她不曾见过几面的所谓义父,还真的帮她处理了这个麻烦事。这时候她才记起父亲曾经对她说过:“如果有一天爸爸妈妈都不在了,你可以相信的只有一个人,就是你义父。”
可她怎么也没想到,母亲转院后处境并没有多大改善,病情依旧持续恶化。不得已,岑惊再一次来到燕府。这一次,燕世锦不在,家里只有燕夫人。
义母不喜欢她,她知道,那是因为义兄燕瑟。
其实不仅她对燕瑟无感,燕瑟也没有爱上她。不是所有的义兄妹都会变成恋人,再说她和魏杰已经恋过了,又和燕瑟相恋,那岂不成了“义兄杀手”了。等待燕世锦的过程中,她本来想和义母解释其实燕瑟追的不是自己,自己只是个幌子。
燕瑟追的其实是她的一个同学,可那女生当时在著名的“白蛇会”里做头牌。
她本来不乐意替人背谎,谁曾想燕瑟这厮忒坏,燕夫人问起时他既不明说也不否认,生生让她顶了“女友”这个虚名,她还无从辩起。义母那种高知,高就高在极有手段和分寸:啥也不提,但偶尔的小动作就让你难受,让你知难而退。
岑惊想着怎么打开这个话题,就有些走神,没想到就这一走神,失手打翻了燕夫人心爱的水晶花瓶。她本是去求助的,可是发生了这样的事,哪里还好意思开口。
她不像玛蒂尔德那样没眼力,被一条假项链毁一生,她见过太多好东西,自己戴的翡翠项链被毁坏之前也是极品。可正因如此,她清楚地知道,那是真的水晶,不是施华洛世奇那种人造的。
父亲如果在,摔也就摔了,多贵的东西也就是赔个礼的事。可是父亲不在了,交情也就淡了,母亲再一出事,面子上的东西就不需要敷衍了。再说上次的事人家已经费过心了,怪只怪自己还是太稚嫩,想不到原来精神病院都是一个样子。
燕夫人虽然说没事,可岑惊还是说自己会赔的,然后匆匆告辞。
燕夫人不置可否地笑笑。岑惊明白那笑里藏着生气和嘲讽。虽然母亲教导过她不要随意揣测人家的心理,可她还是不自禁地想,也许义母是在笑这一花瓶砸断了她与他们的联系。
她后来在“白蛇会”里赚到了这笔钱,买了个几乎是一模一样的水晶花瓶赔了,但还真不是为了维系那细若游丝的义母女关系。她只是不想让他们因此看低了自己的父母,不想让他们觉得自己没种。她自此再没踏进过燕府。
当然,在“白蛇会”里赚钱也光彩不到哪去,但人有时候就是赌那么一口气,宁愿在陌生人面前陪笑,也不愿在在乎的人面前乞讨。所以,别说林间风当时不在北京,就算他在北京,她也开不了口。不过,林间风母亲的出现,却让她解决了这个难题。
在“爱情反对联盟”的三个母亲中,林母是开价最高的一个。
是的,也是这一年,她把林间风卖了,连同他对她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