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细说蜜年

滴水观音 作者:陈汗


渐渐我爱上了伦敦的雾和花,我开始享受自由,我喜欢四季分明,公园那些树木很有性格很有信用,在夏天绿得茂盛,到冬天便脱光所有叶子,对你完全坦白。

我的硕士论文刚过了,指导老师希望我继续再读上去,还提出为我申请奖学金,可是不知怎的我下不了决定,现在才二月,不如先回香港touch base吧。下个月的房租已经退掉,一切安排好了,昨天却收到一个意外的电话,原来他来了伦敦!说到底我有半年没听到他的声音了,心情不能说一点儿不紧张,但凭着主在我身上作的工和祈祷的力量,我再不是以前那个我了,以朋友的身份面对他,我OK!

我把他带回宿舍,介绍了我的room-mate,在客厅一起喝英式下午茶。他看起来气色不错,不过眼窝还深陷着,说话也像以前一样爱皱眉。我曾经习惯了捧着他的脸,为他按平眉心的烦恼,但整整两个半小时,我没有意识或潜意识地向他伸手,这就好了,我昨晚已充分有了心理准备,看来是成功的。他的表现也很规矩很得体吧,直至他滔滔不断地讲了一大堆哲学、电影,愈说愈激昂,着了魔似的。

“……有本书叫《禅的黄金时代》,谈到六十年代美国学生流行示威,身为大学辅导主任的作者问他们的领袖为什么,他说:‘不知道,反抗限定吧。’这句话真的打动我了!其实人类文明主要的推动力就是这个,是盲目的,是我们内在心灵迫使的,好像罗马帝国、土耳其的奥图曼大帝国、盛唐、维多利亚皇朝,无论军事政治经济文化都处于颠峰,这些伟大的、完美的制度为什么会衰落?为什么会崩溃?根本是人类生活于某种体制的运作下,经历了一段相当的时间便过分地习惯了,感官变得麻木、迟钝,奄奄一息。就比如宋代的词,继唐诗兴起之后,填词填到宋末语言已失去本来鲜活的触角,因为格式的循环运用令思想僵化、窒息了。所有制度也一样,只要年青一代承接了,旧有制度便是不合适的盔甲,旧有的语言也成了枷锁,以至旧有的道德价值、旧有的审美观,统统会被冲击,会被推翻!运动永远不会停息,这根本是存在于人类心灵渴求自由、创新、无限的形而上本质,也是宗教的心理根源。不单指政治或社会制度,也是宗教的心理根源。不单政治或社会制度,人类要超越的甚至包括物理的限定,好像地心引力吧,古代神话里早出现过天使、羽人,列子御风而行,到文艺复兴开始有达芬奇、歌德研究飞行器、二十世纪出现飞机,然后发明火箭……我们心底深处是讨厌被缚在地上的。这些年来,电影带给我的、影响我的,正是这种在有限中打破限定的欲望。我迷上了电影,电影的框架,The Frame!就是有限,视觉上有限,感官上有限,资源人力时间上有限,而每一个镜头都需要我把所有演员、布景、动作、剧情、灯光……把他们最好的一刻捕捉在菲林上。你知道电影是活动的,框内的人和物与框外的张力,真相和假象之间,动与静,有与无……对了!不是爱森斯坦的蒙太奇,是这种以每秒二十四格流动着的张力和内在饱和充盈的感情,这才是诗!”

他离开之后,我的心境很快又回复平静,room-mate笑说他好像在讲电影概论。“他老远来看你,就是跟你分享这些?”第二天他来帮忙搬东西,我打算回香港之前和一个韩国同学去巴黎玩,所以先把书和物品存放在她的家。来帮忙的还有一个伦大的男生,他还误会是追求我的,看他酸溜溜的表情我心里有点儿气又有点儿得意。

“你以为那个是我男朋友吗?”

“哦,不,我没有想到这儿……”

“我的男朋友在香港,一直是那个搞证券的。他过几天便和我在巴黎会合,玩一个星期。”

“巴黎?好的……不错。”他把一箱书搬上车,又回来问,“过几天去?”

“两天吧。”

还有两天,其实明天我便去韩国同学家住,也许是最后一次和他见面了,就是当他落寞地离开时我也克制着没告诉他。不料他第二天一早就来了,我差点儿便出门了,难道这是主的安排吗?

我不想再上他的电影美学课,况且room-mate还在睡,我便和他去了St.James公园散步。那时候雪还没融化,已经有不少孩子来喂湖边的大鹅和鸽子。真好,空气是冷但冷得新鲜。

走得有点儿累了,看到前面有间设计得像玻璃温室似的餐厅,才记起大家还没吃早餐,坐下来吃点儿东西,他感到舒服了,正想问我些什么,刚好有一个口音很重的法国绅士过来跟我们闲聊,我凑巧懂一点点法语,便谈起Les Miserable那出音乐剧。他不好坐在一旁发呆,也加入了,可是法国人的英语真不好懂,他们俩牛头不搭马嘴,却误会得天衣无缝,我忍着笑忍得肚子痛了,哈,真绝啊!

“好了,我要回去了。”

“……好吧。”

“我今天开始去朋友家住,明天你不用来找我了。再见吧,我坐underground可以了。”

“好吧。”

“这里是underground station了。”

“好吧。”

“……”

“……”他站着,两手插在裤袋里。他不会装,一脸不开心谁也看得出。

“这样吧,去法国是要签证的,办visa至少要一整天。”

“什么?什么visa?”

“我说跟男朋友去巴黎是骗你的,我跟那个韩国同学去,昨天搬东西去她家时,她说找不到人带孩子,不去了……”

“那怎么办?”

“唉!你和我去好吗?”

我又见到他笑得阳光灿烂的样子了,他本性是善良的,只有在这样真的笑容中才会流露,这一刻我很想很想亲他,我发现我心里哭了。

自从师范学院毕业之后,我一直在中学任教,教低班英文,全男校已经够顽皮,成绩更是劣等,都是政府派来的band 5学生,不过我倒安于现状。我和男朋友的感情基本上也算稳定,中学时代已认识,一直到现在,七八年了不是很难得吗?他大学毕业后做期指买卖,很忙也很成功吧,上个月生日刚买了一部Benz奖励自己。我平时爱户外活动,朋友挺多的,书桌上的格言是“没有退步就是进步;没有大痛就是不痛;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每个星期天到教堂做弥撒,生活平凡而满足,除了妈妈想我快点儿结婚偶尔给我烦恼之外,我心境平静、乐观、虔诚,直到他出现。

他来我们学校教书可以说是出于无奈,之前他当一个什么作家协会的会长,饱受各方面抨击,出了本散文集也反应一般,心灰意冷只好来这里“屈就”。在他到任之前,教员室已经有人在谈论他了,我开会时第一次见到他很沉静很忧郁的。他显然未能适应学校的规律吧,几乎没有一天准时的,校长甚至打电话到教员室来,严厉地要求他保证以后不再迟到。

更失败的是,他当中三班班主任,开课头一天便因为无法控制学生而被人背后笑他无能。那天我刚好有空堂,一个班长冲进教员室请训导主任马上上去,原来他不准一个问题学生上课时伏在桌上瞌睡,但那学生偏不听他的。

训导主任帮他摆平了,但第二天班长又来请,训导主任本身也挺忙的,而且他一出事便求救,长此不是办法,索性不上去了。他凭自己真的处理不来,那个问题学生天不怕地不怕,居然要求退学!

我下课时,看见那学生在教员室门外罚站,他就皱了眉一脸烦恼。训导主任慌忙找来了心理辅导的social worker,不是辅导那学生,是来安慰他的!说那学生去年也是诸多麻烦的,已经有大大小小的记过纪录,现在自动退学就最好不过……哪料他想了想,也真令人意外,他走到那学生跟前向学生道歉!

“对不起,开学才两天,我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我,刚才是我冲动。你留下吧,起码给我半年时间,我要多了解你,刚才那种情况不会再发生的,好吗?”

接着好一段日子,他果然很用心地找机会跟那学生相处,知道他爱钓鱼,还建议一起去。他甚至破天荒地提名那学生在水运会当天做风纪队员,这么一来,我们训导组的同事可头痛了,找一个不守纪律的学生执行纪律?

“我来担保吧,只有这样他才会真正明白纪律的重要,他会觉得自己有用,一次就够了,就给他一次机会吧!”

我在水运会当天主要在泳池旁边照顾学生下水的安全,差不多一整天,我看到那学生出奇地负责任指挥其他人,出奇地态度温和,根本变了另一个人。中午,他趁着换班的时候过来给予鼓励,那学生向他点头,一向偏激的面上有了微笑了!

起码有半年,大半年吧,他默默地坐在近窗口那位置,捧着大叠书本来来回回,除了改学生作文改到一些不通不懂的句子才不自觉地失笑,自言自语叹口气,我没怎么看见他跟别人聊天。我当然明白是他特别忙的缘故,新入职的教师通常会被欺负的,我也曾经是victim。他要教预科班,当班主任,一周三十五节课,还负责编校报、带足球队,还要做全校四社之一绿社的Supervisor,所以他早就加入了我们教员室每天“看谁最晚离开”的比赛,没奖品的啊。

我和他从没机会在工作上有任何接触,坐也坐很老远,但每逢星期二、五,他在操场带足球队操练,我进进出出看到他们个个肤色健康,流着大汗活力无穷地叫着嚷着,我总莫名其妙地满心欢喜。有一次,我当值巡校到五楼,看见他领着学生,背着手从最低层“兔跳”到顶楼,然后哎哟哎哟嘻哈笑着全累倒在地上,真像那些日本电视片集。自此我就特别爱星期二、五留下来看他们练球,而且不知不觉地到了年底,他们足球队居然赢了港岛区的丙组冠军!

说起来也真夸张,几乎他有份参与的活动都拿奖,他带的绿社拿了全年总冠军,他的中六辩论组也全校第一。美术老师见他运气好,找他帮忙一起去堆沙,我记得他踢足球手伤了还打着石膏,我们四五个老师合力砌了一对像骸骨似的母子,躺着饿死了,作品叫“非人生活”,希望唤醒人们对非洲饥荒的关注,最后我们拿了公开组冠军,而且我和他还第一次一起拍照哩,虽然那只是团体照。哈哈!

还有呢,他办校报的魄力也是惊人的,每一班委任三几个通讯员,加起来便成了一个通讯网,结果动员了全校投票一个“十大XX老师选举”,他好像也拿了两个奖,什么最受欢迎之类。封面也是他画的,制作水准相当专业,我最欣赏他带了中六班几个学生去访问区议员,由学生当作记者来提问,内容由学生来整理,总之他想的都不是我们想的。最高兴应该是校长吧,因为在外面开校长会时,有些校长竟然拿着我们的校报大赞特赞,还要一模一样跟着做。

他好像充满了热力和激情,要感染要煽动身边的人跟他一起燃烧似的,这对我们学校来说是一股很可怕的朝气。

我亲眼见过学生在休息的时候遇上他,立即列队叫“老师”,我们一般都叫阿Sir、Miss的,他偏不准。他说他教的是中文,叫老师才够尊重,不是尊重他,是尊重中国文化,但是这跟香港潮流完全对立啊!况且我们教的是男校,学生多来自低下层家庭,打架、讲脏话、欠交功课是平常事,有时恐吓老师骂老师也有的,哪儿谈得上尊重?可是最后发现,学生喜欢这种叫法,复古变时兴了。

校长宠他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我们人人都有点儿妒忌,可是有一次我们老师、校长、校监,包括全体学生都被他打动了,尤其是我。是这样的,每天早会约有十五分钟的训话,由教师轮流负责的,我们开学前早就选定了题目,排好了日期,不过大部分老师一上讲台,学生就不耐烦,他是少数的例外之一。这天是世界和平日,题目就叫“和平”,原来轮到我,哦!我忘了!毫无准备怎么敢上去讲?全校的人都在等,我急死了,大家都建议我请他代讲。他问了我题目,便从从容容上去,先宣布了今天是联合国和平日,便问学生:

“你们可知道什么东西是象征和平的?”

“白鸽!”

“对了!那是最普遍最为人所知的象征,不过原来有人就用‘棕榈叶’来象征和平,因为以色利人就曾经用棕榈树叶来欢迎耶稣入城,耶稣降临,当然是要为世界带来和平啦,所以你们其实一样可以发挥你们的创意,找一些有和平意义的东西或人物来象征和平的。”

台下学生们争着举出各种各样东西象征和平,热闹了一阵子,他说:

“至于我自己呢?我心目中认为最爱护和平的,最能代表和平的,很简单,是女人,对!是女人!你们可知道这世界上犯罪的人百分之九十以上是男人,发动战争、杀人的百分之九十以上是男人,这一点你们一定要清清楚楚地记住,因为你们将来就是男人。”下面慢慢沉静下去了,他忽然严厉地说:“我最近从你们有些同学的行为上,发现你们经常吵架、打架,你们千万要注意,这真正是一种暴力的倾向,真正是和和平的……”

我暗恋他有整整一年了。我知道这是很糊涂很错的,我……不知道。我是个天主教徒,男朋友只是忙,少见面而已,我们打算过一两年便结婚,一切都计划好了,而且最不应该的是,他已经有了女朋友,所有人包括我一早就听过,甚至见过面了。

我在年中搞过一次活动,在西贡划独木舟。同事们可大开眼界了,他带了女朋友来,哇!听说是在电台兼职做文化节目主持的。那天,他们俩坐一只独木舟,离了群,不知划到哪里去了。

我那时候真的不很了解自己,明知情况是这样子,我对他还是……很留意,奇怪他经常独自一人,改作业改到六七点。第一个学年快结束了,我忍不住跟他说:“明年我们一起坐好不好?我和Marie,你和李Sir。”

就这样以后每星期至少有五天我们近距离面对面“在一起”了。新一年他兼教美术,为了参加艺术中心的师生联展,他做了一个雕塑放在办公桌上——一个拖着辫子的清朝人,像痛苦又像愤怒,双手抓破了自己的颈。他这个人内心世界叫人猜不透,跟我那简单的性格和生活相距那么远,有时候我觉得他坐在对面,可是他并不存在。

他好像跟那女朋友没怎么来往了,这是直觉。

有一天放学在天桥上等小巴,小巴刚到,我看见他跑上来追车,哦!这才是我们第一次“单独”在一起,还坐在一起,到了湾仔天下着微雨,我们继续在餐厅里聊天,聊什么可忘了,只记得好像我告诉他跟男朋友吵架了。

后来我们约会了,我不敢问他女朋友的事,这当然与我的原则相违背,我开始欺骗自己,尽管我力求心灵上的简单和诚实,我祈祷,我去打球爬山,复活节我去夏威夷旅行,可是待了一天便折回来,我停不了想他。深夜两点钟我还去找他,我不知道自己想怎么样,我只是听到他在电话里声调低沉,他心情一定是很糟糕了。

他的家在北角一个九十英尺的单位里,我从未见过这么小的房间,除了一列书架,一个仅容一人的厨厕,一张书桌,便是床了,坐也只好坐在床上。从楼下按门铃开始,我的心没停过扑通扑通地乱跳,我只是想见他,想亲近他,但当他突然吻我……我吓得站了起来,吓得飞跑了。

后来我也有再上他的家,我发觉窗子对着后巷,关得紧紧的,灰尘不知怎样钻进来,书架上积了厚厚的一层,根本这地方从来没有阳光晒进来,空气well,it smells like tomb!

他告诉我,女朋友原来已经跟人早结了婚。

早结了婚?

一个星期六的下午我去看他,看见他伏在书桌上写东西,那背影很孤独,我静坐在床上等他写完去看电影。他正好在写一篇影评,论Bertilocci的《末代皇帝溥仪》,后来在《电影双周刊》发表,我剪存了。

在影片中,贝托路奇刻意地以几个不同形式的“监狱”去condition溥仪的自由意志。To rule的统治意义应该理解为自我主宰的权力,最荒谬的是作为皇帝的溥仪只能永远被统治,在客观限定中,无法“统治”,用萨特的说法,就是无法subjective自己。他面对客观的被否定和本身的愚昧,不断犯错,也从错误中自证,从紫禁城到日本领事馆,再转到东北伪满行宫,最后到劳改营,溥仪一直在“逃”,甚至不惜割腕自杀(存在主义的“死亡”变奏),从三岁登基,他就“被抛入”一个不可以选择的世界中……

不知什么时候他停了笔,我发觉他在身边时,已被他吻倒在床上了。我记得那天床单刚拿去洗,我感到海绵床垫粗糙而不和谐,他气吁吁的很粗鲁,我不肯,我推他又推不开,他突然停下来了,我气得不晓得骂什么,跑到厕所那边喘定了,我说:我男朋友也从不会这样对我的,我不会让你……I'm not that daring kind of girl!

可是第二天我又不由自主地上去了,他还在继续写那篇影评,我继续一页一页地看,床单还没取回来,他写完了坐在我身边,我没再反抗。

我当然不承认这是犯罪,可是接着有一段时间我没上教堂了。那一段时间我和他是完完全全实实在在的,我甚至开始了念澳洲函授大学的文凭课程。他的书桌太小了,我们在床上做功课,他帮我学国际音标,收到了成绩单我要在他面前才拆,我感到尘埃很细很明亮地降落到我们身上。

然而,当我们暑假到北京旅行回来,他便辞了职去当电影编剧。他的决定出乎意料之外,事前也完全没跟我讲,他腰间配带了call机,他身上开始有烟味,他开始在床上说脏话,还要我跟他一起说,我不行,我感觉不对劲儿,我觉得“她”又回来了,当然这也只是直觉。

沿着弥敦道二十分钟行车时间一路上挂满了灯饰,为了增添繁荣的祥瑞,这一年的设计特别花钱花心思。一家酒店门外甚至腾空升起了一条机动的金龙,每隔一两分钟便喷一次蒸气什么的,外国游客挤满了行人道,他们可以在国庆以后一直观赏到千喜元旦以至农历年。

平安夜我去了铜锣湾圣德勒萨大教堂做子夜弥撒,万人空巷,大都是菲佣,我伴随在陌生的人影中,下意识漂流到湾仔,在她家的马路对面停下来了,其实上星期开始我已经在附近出没,她说圣诞节会回来,可是我不肯定自己在等谁。这一刻我很想很想她,一想到她,我好像人格分裂了,我不再完整了,想起她我只能在地狱仰望上帝。可是这一刻我在祈祷,我渴望她出现,在对面大厦,神啊,她真的会出现吗?

可是我不敢站出来,我不能让她看到我今天已经变成这样子了!我需要距离让我好好地看她,就算是背影也好,她的世界很清净很明亮,那里有天使和孩子,她曾经为我奉献了所有,但我把她和她的爱蹂躏摧残,而最终只是蹂躏摧残了自己!

我在想什么时候开始对她有印象的,其实我们在一间中学做同事已经有一年了,直到年终的退修会上她介绍《小王子》这本书,还用上了幻灯片,一个飘着颈巾的小孩儿站在自己的星球上……后来我辞职离开那学校,我要闯一闯,我还年轻,我不甘心一辈子在那里待着。之后我应酬多了,她常常见不到我,找不到我,一天带醉回来,敷过脸向她坦白了刚才头一次嫖妓的经验。

“我和导演一帮人上了夜总会,导演给每个人都叫来了小姐,我喝了很多,陪我的那个女人后来带我去铜锣湾一间时钟酒店……她先洗澡,我累得不会动,而且也好奇,她出来时围着浴巾,也叫我去洗澡,洗完澡她问我为什么还穿裤子,我说还是这样比较好,我躺在她身边,我愿意付钱,请她告诉我Boss跟我好过了就行,她说了价钱,原来要‘两个巴掌’,一手五百,加起来就是一千元,她还叫我摸她……”

“别说了!够了,别说了!”

“可是我真的没有碰她啊。”

“这已经很够了,你不觉得吗?”她背过去幽幽地说,我永远记得她这句话,“床太小了,躺不下三个人。”

我去英国读儿童语言与行为关系的硕士班,住在伦敦大学附近私人出租的宿舍,第一个白色圣诞我在交换礼物的聚会上仍然无法开放怀抱,我一直在想他,接过礼物包我捧着,就立刻想起离开香港之前我为了买生日礼物给他,从湾仔、铜锣湾、北角一直找,连音乐专门店也没有他想要的那种中世纪僧侣们唱的Gregorian Chant,是全男声清唱的拉丁文宗教歌,他为什么喜欢这种音乐我猜不透。

以前平安夜我带过他去铜锣湾圣德勒萨教堂做子夜弥撒,我看着他跪在拥挤的大堂座椅下,闭着眼默默祈祷,他向主祈祷了,真真不可思议啊!仁慈的主让他在我身边一起感恩,我完完全全心满意足……想到这儿我冲动得立刻打长途电话给他,找到他了,可是接收很糟糕,说不了两句断了。

在香港真的太多太多回忆,哪里我们去过、吃过饭,哪里碰见过学生,现在在外国,想他也只能是空想,不如死心吧。渐渐我爱上了伦敦的雾和花,我开始享受自由,我喜欢四季分明,公园那些树木很有性格很有信用,在夏天绿得茂盛,到冬天便脱光所有叶子,对你完全坦白。

到了巴黎,我们住进了地铁站附近的一所小旅馆,踏入房间,关上门,我们都好像很陌生,舟车劳顿有点儿累,先睡一会儿再说。他对我跟以前有些不同,很温柔很亲密,我并没怎么激动,差不多一整年没这样子了,忘记了该怎么反应。他一直没说对我们的将来有什么想法,既然难得见面,算了吧,无论如何一个星期很快会过去。他说来英国之前拿了个电影金像奖,我恭喜他,可是这些跟我有什么关系?来到了巴黎,他还放不下香港的名利,他的才华只令他变得更自私更虚荣。他以前跟学生“兔跳”上五楼倒地哈哈大笑的真去了哪里?以前,他走到孩子中间,把最好的东西教给他们,把迷失的领回来,可现在他自己又去了哪里呢?

最后一刻,我说了那么多的话却一句话没说就让她走了,我怀疑是中了魔咒,虚虚浮浮得如同一个异乡人,从Piccadilly到希斯路,我们穿越了过百年的地下隧道,我还听到唐人街那幢小楼房的木梯吱吱响,一切感觉都很好,可是我打算怎样继续下去呢?她要回香港了,也许会回来念博士,原来她的决定就在乎我送她到机场这一程,临近闸口时她缓了步,牵着的手分开,她快要转身了,我很想很想说:“留下吧,和我一起吧,我们搬到城外找一间小屋,种点儿花,然后有我们的孩子……”然而她进去了,服务员检查过她的票,其他乘客开始把影像混和,直至她完全消失,完全消失了,啊,我那些话才发出声音来!

我们在巴黎最后一天再去逛罗浮宫,因为上一次他执意要看完所有文艺复兴作品,居然没时间看其他的,可是那个阴暗沉重的时代我吃不消。我爱色彩,我要到现代馆那边,我要补偿,他不好丢下我,也随着在凡·高、莫迪基利尼的画廊里转悠,忽然他站定在Degas的小幅作品面前——那是很难控制的粉彩画,画的是芭蕾舞少女的各样姿态。哦,真美!裙子上纯白的透明中暗暗闪着七彩的鲜丽,活现在你面前,因为小而更震撼。他也一反平常不再长篇大论品评一番,他沉默了,我看到他眼中的泪光,他握着我的手,说了一句……哦!他能够再写诗了!我看着他,每一个字都深刻地记住:

蝴蝶飞去了

留下魔术般的鳞粉

我知道诗在他的心灵深处没有死,这就好了,这就够了。虽然在伦敦机场分手的时候我始终没听到他说一句要我留下的话,我径直步入安检,在候机的闸口我也挣扎了一番,终于上机了,终于……我清楚知道这是最后的最后了。

回到香港,我才收到他的长途电话,问我会不会回伦敦读博士,他提出我们住在一起,在近郊租个房子,有院子的房子,因为我爱树,爱大自然,就像他以前在香港的郊区,我们曾经……我骗他说我已经有了新男朋友已经准备结婚,他马上识破了。可是,我能够回去吗?他是活在回忆里出不来或者是不肯出来的人,我害怕自己只是陪葬。

再过了几个月,我去了澳门任职,暂时割断了所有跟以往的联系,可是有一天回家,妈递给我一个公文袋,是挂号给我的,是从香港寄出的,难道他回来了?中文大学编的语文辅助材料,他的一篇文章《细说蜜年》给收录了——啊,原来他为我写了这么多,可是太迟了,里面写得越真越美越动人我越害怕,我真的害怕,这你知道么你明白吗?

弗洛伊德晚年写了一本小书叫《文明及其缺憾》,说人生充满痛苦,有来自注定要衰老和死亡的肉体,有来自社会人际关系的压力,而文明反而是人类的不幸之源。他列举了各样解脱的方法:致醉作用、转移libido、美、退隐生活……而其中最积极最自然的方式,莫如爱情。

弗洛伊德不就做了我们的证婚人吗?

也许十年后,结婚纪念日那天,一样平淡度过,临睡前,坐在床沿,握着你双手,只能说声谢谢,你说那就好,你的脸上已流下快乐之泪了……

一起读情诗。汉代一首乐府《上邪》:“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你说,太费劲了,不希望沧海桑田,只有我们俩的伟大,平平凡凡,跟你过一辈子就好了。

那么,《管夫人词》吧:“一起打破,用水调和,再捏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可你却木了脸,似乎顾忌“打破”些什么。

还是《诗经》好:“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简单得像挥春对联,年年可用,却永不嫌旧。

有一个晚上你在电视机前看一出旧戏,忽然回头问我:“喂,你们搞电影的,为什么最近没有了‘Love Story’、‘Blue Balloon’、《无尽的爱》这类片子了?”

“哦,九十年代嘛,人的性情都搞复杂了,即使幻想一下也奢侈。不信吗?现在全换上了《九〇男欢女爱》、‘My Cousin’、《孽缘》,都是讲婚姻离离合合的……”

电视机突然关掉。

我们家在山中,冬天入夜特别冷,以前我一个人住,为了使自己能吃苦,坚持不用暖炉,在书房工作至夜深,颇有十年“寒窗”之感。现在两个人住了,什么也不管,一天买了暖炉回来,烘得书房暖意盎然。写得累了,想看看你睡得怎么样,哦!原来睡房冻得似个冰窖,便又偷偷把暖炉搬放到床边。

天还未亮,你披了晨褛来书房,眼神幽幽的,只轻轻地摸着我冻红的手,不让我写。我说,睡吧,快写完了,冷啊……你依旧没说话,眼中蕴着泪光,蓦然,把我双手裹进睡袍下面,我想缩,却因那热烘烘的心窝,给留住了。

恋爱——多费力的游戏,不断地追求,患得患失,叫人累也累死了,真是年轻人专利!西方最早的史诗“Illiad”和“Odessey”,前者是出征,后者是还乡,整整一部漫长曲折的Travelogue,写尽了男人的一生。其如像圣杯的传说,《神曲》、《唐·吉诃德》……种种变奏,都莫非是悲剧的旅程,寻觅遥不可及的梦想。

可是在东方,释迦厌倦了苦行,坐菩提树下,生命的奥秘自然为他打开。

最喜欢泰戈尔这诗节:

静坐吧,吾心,勿扬起尘土,

让世界自己寻路来。

刚好你打电话来:“来接我放学,好吗?”

翻《奥义书》,很诗意的,譬如这两句:“空气中的以太,水中的味道。”古印度人在冥想时,会念一个“唵”字,世界的色相就因这声音而开,而合。

你偏说,像打呵欠。

记得有一趟和你赶公共汽车,快跑近车门时,你突然失足摔倒了,我吃惊之余,却见你又跳蹦蹦地站起,一点儿也不尴尬。

曾见过这么一个男人,不小心碰到一扇玻璃门,砰一声响了,还装作若无其事,左顾右盼,没人目睹他出丑了,才搓搓额头,暗骂他娘。这就叫作“文明”了,连本能反应也修饰一番,难怪尼采的超人Metamorphoses最高境界,是由骆驼、狮子,最终还原为小孩儿。老子、写《爱弥儿》的卢梭、杜鲁福、丰子恺都把道、自然、纯洁、真善美化身儿童了。王国维亦以“不失赤子之心”而对李后主词深为推许。可惜他们都是哲学家、文学家,脑袋充塞了太多智慧,为道日损,只能是骑驴找驴。

谁能够不妄谈幸福,而敢于活进幸福中?我们男人为文明创造了宗教、政治制度、科技器械……原本目的皆为人类幸福而发明,但结果呢?战争和仇杀还是无日无之。只有女人,甘愿放弃复杂宏伟的构想,心里留一片清净地,留给孩子。

看,你下班回来,还得到厨房忙,把一个家打理得安妥舒服,累了,坐在我膝上,小小的爱护你就满足了。我笑你是个蠢女人,你却乐于承认,天啊,你的幸福已满溢了,而我的,永远斟不够!

D.H.Lawrence的《查泰莱夫人的情人》里说共产主义社会像部机器,要靠仇恨来推动。政治我不敢评论,但说到我自己,倒千真万确是由仇恨喂养成人的。

童年得不到爱的孩子,总觉得是给遗忘于世界的边缘,要么搞破坏,叫人讨厌而受注意;要么发光发热,为群众所崇拜,胜过无声无息,如微尘般消失。那时,在寂寞疲倦的晚上,只有“仇恨”鼓励我,用最不人道的方法,逼自己做一个强者!也由那时开始,我习惯了皱眉,深藏而怨愤的眼神,学贝多芬、凡·高、叔本华,疾视人类的愚昧、神的庸弱,永不妥协,永在反抗……

只因为你,每次见我陷入这种苦思时,便禁不住伸手一按,就这样,把我的仇恨和伟大都抚平。

现在,我竟又皱眉了,因为,它渴望着那温存的手指咧!

曾经在失意的日子里,疯狂地形而上过,每天参个公案,占个卦,涵咏一首诗,而晚上,无事可做的晚上,一个人跟自己下棋,把几本残局都演过,才慢慢懂得华兹华斯的那首“Mutability”,实在是“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有一次,你要送生日礼物给我,问我喜欢什么,我说喜欢中世纪的Gregorian Chant,闻说法国某小镇的修道院,僧侣们早晚课还唱这种圣咏,歌词还是拉丁文,柔和的全男声,在哥德式教堂飞升的拱肋间共鸣着,不可言诠的美和神秘中,充溢了超自然的透遍。

你不懂也不大欣赏,跑了好几间唱片铺,才买到两盒录音带。太棒了!我的生日,素常是一个人过的,现在就迷漫着这超越人世间生老病死悲欢离合的乐韵。只是我没发觉,你一边在找这带子时,在路上苦恼着的,是决定离开我到英国念书了。而最后要为我做的事,是帮我完成一个抽象的、升华的我——希腊天文学家只顾仰望天空,终于掉进井里!

是的,我确乎是被困了,被形而下地困着了。看:床单、被子、袜子、衬衣、外套、雨褛……都是你买的,而录音机里放的圣咏曲啊,我再听不出什么道理来了,只有俗世男女间的泪与遗憾震撼我。

我这才知道,我已经变了,虽然理性上很矛盾。是的,当一个人失去自己时,也就是爱的开始。

到了今天,我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背德者”了,从经院哲学文学解放出来,浮士德式的矛盾人物。

我追求永恒,但又不断做自我破坏,然后力寻超升——个人内在的历史辩证。我渴望爱与被爱,然而每当感情快要稳定下来之前一刻,却又落荒而逃。长夜里,渴望伴侣,同时也迷恋孤独。

你为我付出了很多,可是一个变动不居、停不下来、刻刻为更大的野心所苦诱的男人,太情绪化,太缺乏安全感了。

当我在事业上获得成功而狂喜,你和我一起分享,世界再美好不过;可是当我遭受挫败打击,你帮不了忙,安慰也无用,只有旁观、干焦急,结果,变得神经衰弱了。一天晚上,在庆祝过结识六周年后,事事皆怯意、幸福、激动,你突然喜极而悲,噙着泪对我说:

“我受不了……”

Squeeze在桥牌而言,是一门很巧妙的技术,在人生中则无异乎政治了。下棋也一样,均势之下,演成了闷局,谁沉不住气,一冲动,就给“挤”个稀巴烂。

有过憋气的时候,大家都不肯先打电话,在闷空气中,好像互相“挤”着,看谁透不过气,就得认输。每次她总是先打电话的,我向来是沾沾自喜的胜利者,直至有一天,她竟然一声不响就跑到英国念硕士去了,唉,我究竟赢得过什么?

史提芬·费雅斯的电影多围绕battles between sexes的主题,把爱情看作是政治,真不愧为现代人!而这种男女之间的战争,真是何其厌倦。

结果,我把手头的工作都停下来了,从她弟弟处问知了地址,到了伦敦。我本来想好了很多话,盘算着怎样打动她的策略,脑里正忙乱之际,门开……

看电影看到男女主角几经艰辛才能相爱,快乐无憾地在一起了,心里很为他们雀跃,可是想到影片才放了一半或三分之二,便料到情节往下发展,一定会有什么不测降临,把他们拆散的。

做编剧久了,这是职业病之一。

美国默片《七重天》是我极心仪的片子,香港以前也改编过,由谢贤、南红主演,故事原本说男的是一个纽约地下水渠底干活的清洁工人,见女的无家可归,还给姊姊诬告是妓女,正让警察给抓走之际,好心认作她的丈夫,还收留在旧楼的天台暂住——他们那简陋的七层高的天堂。我最最喜欢有一场戏,男的上班了,她看着披挂在椅背上的外套,坐下,幻想那外套就是他了,便坐下来,让衣袖搂抱着自己,仿佛受到“他”极亲挚极温存的保护……卑微的愿望,很可爱的身体语言。

然而不久,战争爆发了,我意识到他们两人快要遇上危机而要分散,也不忍看下去了。在爱情最好最浓的一刻,却当头打散了,太残忍了吧。

我完全明白为什么那个分不清现实和戏剧之真假的莽汉,对曹操的奸鄙受不了,居然拿刀子上台捅那个演员。

如果在家中看电视或影碟,我会在这里结束,好像我就是上帝,能够阻止悲剧发生。有时想到和她之间,也很像一出戏,几经艰辛,离离合合,但究竟我们是在哪个阶段呢?戏去了一半、三分之一,还是……

告诉自己说,忘记她吧。

最好的方法,是投入另一段恋爱中,再加上其他幻象、工作、朋友聚会,很容易便挤掉回忆。下午驱车到赤柱一间越南式法国餐厅喝咖啡,在阳台上享受海边小镇的风情。回家,看书看电视听音乐,给不相干的文字和影像占据。电影“The Fly”有一个通俗的禅学隐喻。年轻博士研制了一部超空间传送机器,并以自己做实验,结果在过程中,一只苍蝇误闯进来,传送后,苍蝇嵌入他身体内,使他蜕变成魔。

禅修的人在参悟时,同样是一种传送:从凡俗人的境界,自我提升到空灵的入定境界,设使其间一个邪念入侵了,也就走火入魔,成妖、成修罗。

本来已是心境平静的我,在躺上床入睡的一刻,突然泛起了思念,才不过是轻轻一拂吧,却像魔术一样,你嵌进了我身体里。这小房间,书本、电脑、盆栽、音乐、思想,皆成了垃圾,肌肉溃烂了,肚子里满是虫,我变得丑陋狰狞,且嗜爱发酸发臭朽坏得黑黑甜甜的旧事旧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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