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幽灵肢解

滴水观音 作者:陈汗


最初搬进来的三两天我拥被观雪,心灵黯然飘出,凭外面的各样声响和记忆,我的想象禁不住寂寞出去旅行了。

第一天到纽约我发觉原来一个人也不认识,我发觉在四十二街的长途车站混杂着各种各样的肤色,我发觉我的脑海里在核对哪一出电影中的纽约最像纽约。

在路边摊档买报纸的时候,档主警告我切莫那样打开钱包付钱,有些黑人踩滚轴鞋闪过你身边,一抢便滑走了你没法追。我在《纽约邮报》上找到租房广告,约好了在北布朗士区的一个房东晚上八点见,整个下午空荡荡的,光顾希腊裔人的热狗档填饱了肚子,到机铺看了五角钱一小段无聊的成人录像。二月踽踽而行。我不知道是在埋怨还是在享受这一刻:没有目的地要去,没有时间要赶,没有人你讨厌或喜欢,孤独是人生最后的自由。

为了谋杀三几个小时,我看了一部电影,没料到第一天到纽约看一部电影会令我哭得这么狼狈。那是尼古拉斯·凯奇主演的“Leaving Las Vegas”,讲一个电影编剧因为没人雇他写剧本了,太太孩子也离开了,朋友不再借钱给他了,他愤然烧掉所有照片、所有珍藏所有回忆,决定远走赌城天天喝酒,把自己喝死为止。不久他邂逅了一个刚摆脱黑社会控制的妓女,也许同是天涯沦落人吧,女的提出想和他同居,他突然瞪大眼睛凶凶地说:“你永不、永不能阻止我喝酒!你明白吗?”

酒、麻醉剂也好,毒药也好,只是个象征吧,象征男人追求绝望的自我虽死而不悔——我一生追求的电影、女人、诗、催眠、禅……又何莫不然?他渴望得到的爱是尊重他寻求俗世不接受不原谅不明白的存在悲剧。当女的把他接回家里,送他一件花衬衫和一个礼盒包,我看着他拆开礼包时,自己的眼泪便完全失控——那是一个很精致的、扁身的金属小酒壶,啊!他的女人不止没有阻止他喝酒,且以更深情更悲痛更谅解的爱,为他的“梦想”送葬!

晚上七时许,我发觉自己坐在北向的地铁车厢里,最后几站开始我发觉月台墙壁都给喷漆涂污了,我发觉车上乘客渐渐全换了黑人,狐疑的、令人生畏的眼睛向我瞪视,好像是警告我正朝着危险的、未可知的方向进发。我后来才知道北布朗士区和入夜的地铁都是纽约两大罪恶名胜。接着下来,糟糕的事情陆续发生了,首先是我早了一站下车,结果按地图走了二十分钟冤枉路,摸黑穿过荒僻的公园,在高架桥下迷失了。街道上目所能见的都给那些所谓“涂鸦艺术”文了身似的,路灯给砸烂,地上散遍碎片。一间便利店门外两个黑人端着麻纸包裹的啤酒,一边喝一边向我指指点点,我心里发毛了,情愿绕路也不从他们身边经过。

路更黑了,我到处看会不会有木棍铁枝之类可以傍身,忽然背后有人喊,喊什么我听不懂,我急步跑,辗转问了几个人,好了!是这房子了!门牌也对了!那个印度籍房东还怪我迟到,更因为我没有银行户口,光凭护照不租。我央求说这么晚了,好歹请他收留一个晚上吧,他想了想还是拒绝,最伟大的善行是代召计程车,介绍我去附近一家“好”旅馆。

甫进旅馆,便看见镶上了铁罩只开一个小窗的柜台前,一对黑人男女在吵架,男的额角仍在淌血,女的气冲冲向柜台的洞口嚷道:

“不干啦,他妈的,档案完了!把订金退给我,退钱呀!”那个男的拖拖拉拉悻悻然尾随着她离去。

我进了房间,先看看窗外的后院,再设想从二楼逃生的可行性。我身上带的全是现金,没了就全没了。在顾虑到被入屋打劫的可能下,我唯有睡前用椅子顶着门。不久隔壁传来声响,贴耳在墙上一听,是一男一女和弹簧床狂乱粗暴惊天地泣鬼神的惨号,我在这毫无美感的惨号声中思索着以后在纽约的日子。

我终于在唐人街一幢大厦的地库安顿下来了,不介意说是在纽约的地平线以下——进大厦之后坐电梯下一层,经过人迹罕见的走廊,两旁尽是白灰墙和门,左拐可以直上后花园的楼梯,楼梯前的两侧秘密地住了六七伙人,都是中国华侨和黑市工。我住的那边有三个房间,一对福建兄弟占其一,一个五十多岁离了婚但周旋于两个情妇之间的理发师亦占其一,我的房间在最尽头,虽四壁空然仅一桌一椅一床垫,但自成偏安的格局,最喜有一个大窗,望上去是后花园和高楼大厦切割成的一小片天。

最初搬进来的三两天我拥被观雪,心灵黯然飘出,凭外面的各样声响和记忆,我的想象禁不住寂寞出去旅行了。隔壁那房间哥哥带女朋友回来弟弟便出去溜达一会儿。理发师已上班。后花园虽荒凉但雪很白而全无足迹,走廊的光管匀净而贫血,像极了公共医院的太平间。水压房后面是维修房,再过去那边是洗衣房,这边是烧水房、机电房、电话房……电梯升出地面,一个住客张贴了告示,说她的一只埃及猫丢失了。大厦的入口雪泥不扫,古旧街道的中央,渠盖下竟然冒出蒸气,唐人街后面是小意大利,有各式各样意想不到的芝士卖;唐人街前面是市场,厚厚的霜雪也掩不住腥臭,再过去是Canal地铁站,再远一点儿是拉丁区和犹太区,听说在酝酿暴动,前两天刚打死过人。

除了上课我最爱到Barnes&Nobles打书钉,有空也看音乐剧,看地下电影或者到东格林威治看东欧移民新编的舞蹈,最多是待在家,整天听骚灵音乐电台,偶然也听听新闻和犹太女医生Dr.Brown的星期五节目。

学校里有一个六十多岁的歌舞剧教授,一个五十多岁的莎士比亚专家,还有一个四十多岁的兼职演员对我都特别器重,我在班上总有机会做即兴剧的男主角,然而很快我便查证了他们都是同性恋,看来,我应该私下反省一下。

有一天黄昏雪停了,我一口气跑上了布碌仑桥,冲开迎面刺眼的寒风,我升上了这座城市,我升上了海港尽头燃烧的红霞,我发觉这里真是名不虚传的自杀胜地,我发觉霍迪·阿伦的《曼哈顿》最切合我的印象,天才的爵士乐手George Gershwin三十岁便死了,他的《蓝色狂想曲》为夜纽约揭开序幕——

敲门声?哪来的敲门声?

“警察!开门。”

“警察?什么事?”

“别紧张,只是大厦的例行检查。”

我开了门,那警察在洋人来说身材算是普通,大概只有五尺八九,但已经很够威胁力了,他手里拿着文件夹,前臂长满了茸茸的手毛。

“你一个人住?”

“对。”

“中国人?”

“对。要看我的护照吗?”

“不用。”他不必很费神观察我的房间已一目了然,“你是学生?”

“是的。”

“没什么,楼上有位小姐丢了一只猫,老天!这么晚也报案,你可没见过?”

“没有,对不起。”

他一直站在门外,皮鞋闪亮带着泥污。

“我可以进来吧?”

“什么?”

“我可以进来吧?”

“我看这不是个好主意,我在…你看到了……我在温习。”

“你在看什么书?”

我没回答,手在门边上随时准备把门关上。

“哦,我叫迈克,是负责民铁吾街这一带的,我承认这里治安并不理想……你不会有什么秘密要告诉我的吧?”

“秘密?……这样吧,迈克,你的工作做得很好,但现在,晚安。”

我整晚的心情都一下子被搞砸了,这个迈克给我的印象怪怪的,而且他离开时好像没有脚步声似的,想到这儿我所有感官立刻提升到戒备状态。对,没有脚步声,难道他一直没有走?他躲在门外干什么?要不要开门看一下?但如果万一……我尽量什么都不想,可是那警察总有点儿怪怪的,不知怪在哪里?

第二天报纸上刊登了中央公园一个女大学生早晨跑步时被奸杀的消息,警方推测十三号正是“黄道杀手”行凶的日程之一。凑巧我看乔伊斯的《尤里西斯》看到“花园里发现人头。受害者衣物包括。与死亡相遇经过。激起民愤。涉嫌凶器。凶徒逍遥法外。线索。鞋绳”。说也真奇怪,跟报纸上的标题几乎全吻合。

天啊!若论到本世纪六十年代才正式命名的“连环杀手”,美国的年产量素来高占世界第一,而纽约正是黑暗的心脏。一时冲动胡乱开枪杀人的不算,光就冷血的、无动机的、循环变态的谋杀而言,美国早建立了信誉保证的品牌,凶手们都竞赛似的发展个人标新立异的残酷手法,创造近乎宗教近乎艺术的肢解仪式,甚至有封号——有如荷里活电影的英雄符码,篮球之有“飞人”乔丹,电脑之有“神童”盖茨,这行头有“文逊家族”,有“波士顿扼杀者”,有“午夜猎人”,有“克里夫兰肢解杀手”,有“1.5杀人王”,有“校航炸弹狂魔”……

不知道什么时候地库的走廊变得苍白而扭曲,甚至乎成了迷宫的局部,我发觉自己经过这里时总刻刻提防背后有人。

洗衣房传来轰隆轰隆的机器声。

面前陪伴我的只有一盏灯、纷披的书籍和文字,我发觉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这里已变成了牢房,我乐意把世界关在外面。我为什么跑到这里来把香港一切都甩掉?我早应该放弃我一直没能够放弃我第一个女人使我成为男人的女人那完美的缺憾,我开始自言自语发觉并且经常洗手幻想错乱地自渎,或者像一只青蛙在旱季自动地变为雌雄同体,我催眠自己改变细胞,逆思维逆生长直至一天我发觉我憎恨我分解我不再相信任何女人。我曾经给一个男人吻过嘴唇。迷惑的三几秒震荡和哭泣。我不敢肯定语言混乱,我不敢肯定事情再发生,我会接受还是把对方杀死。

又有人敲门?

“谁!”

“迈克!我是迈克,还记得我吧?我是纽约三十二分区……”

“什么事?这么晚了?”

“开门吧。”

“对不起,不方便,什么事?”

“这样的……纽约是个危险而且暴力的地方,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我介意!如果你不是在执行任务的话,我想我要休息了。有什么事我可以明天到警察局你所属的部门找你,你的上司会高兴我这样合作的,对吗?喂!迈克!你还在吧?”

外面没声音了,我竟然再听不到任何声音了,连他离开的脚步声也没有,慢慢的,那边洗衣房轰隆轰隆的闷响便浮起来了。

“迈克?你还在吧?迈克!”

我开始担心房门的厚度和质料了,我忽然发觉自己很无助,呼吸和血液都不流畅,我忽然想到那窗,他可能绕到后花园的,我立即关了灯,从百叶帘外望只见淡蓝的雪光,守在黑暗里背靠着墙壁我的姿势滑稽地凝定了,水管暖炉发出极微细极微细的轻颤……我忽然想起来了!那两兄弟当晚回来外面明明是下雪的,可那警察穿的是短袖!是夏天的制服!怎么会?

第二天我马上搬到歌舞剧教授家暂住,他在课上发觉我憔悴脆弱得像哈姆雷特,后来忘了谈及什么,他邀请我参观他那座有一百年历史的房子,当时我不明白他其实在暗示某种倾向,而且我神智还不十分清醒且也无处可逃。

他的家在布碌仑的高尚住宅区,客厅的沙发、天花藻井、镜框和座垫都散发着法国路易时代的金黄色霉味,木板楼梯吱吱响着回应你每一步疑虑,二楼是卧室和饭厅,三楼全是藏书、音乐带和录像带,有雷里耶夫的《天鹅湖》以至赛珍珠的电影版《大地》,另一边是画室,画架上搁着一幅未完成的深红色的抽象画。

“这是我次子的画室……我知道你也爱画画的,有空就来吧,这全是你的了。”

教授快七十岁了,秃了头,老花眼镜像放大镜夸张了他一对神经质的凸眼,在学校里他跟一个小他一岁的女教授出双入对的,前阵子还一起去费城旅行。

“我们那几天过得不错,棒极了!一流的六星级酒店、烛光晚餐、鱼子酱,生蚝要了半打又要了半打,哈哈。”

临睡前他吃过维他命和药丸,便躺在帝皇式的大床上,轻拍着他的小狗。

“我年轻时在台上表演过跳探戈,跳华尔兹,那晚喝了点儿红酒,也来兴了,孩子你知道吗?跳舞是最佳的前奏啊,可惜她也真的太倒胃口了,毕竟女人老了全身都塌下来。我那话儿很硬,我还行,可我不想干她。我这一辈子真是天保佑,曾经死过的了,才几年前吧,一个人在家里病了,又吐又泻,到处拉屎,房子臭得要命,我关着自己只让大儿子从窗口送食物进来,我要和它搏斗!过了三天他们都以为我没了,但没有!我活过来了!现在命是多赚了的。说老实话,唉,我这辈子真不赖,我过去很坏,真的很坏,孩子啊,我那时候真有点儿像你,可是我坏得多了,有一件事真坏,可能上帝惩罚我了。

“我那时大概四十岁,不过看上去像二十来岁的小伙子,有一天家里来了一个推销《圣经》的女孩儿,我说我对《圣经》没兴趣,对她有兴趣,她还一本正经坐在沙发上为我念《圣经》,她一边念,我一边在下面用手指干她,她还坚持念下去,脸红得很……很神圣又很罪过……她是哭着的,但高潮来得天崩地裂,嘿嘿,是上帝惩罚我吧。不骗你我跟很多女人睡过,也跟很多男人睡过。”

“男人?”

“唉,我们这一行不可能不这样的,你知道吗?几乎所有百老汇的监制都是同性恋或双性恋,你要成功,男的也好,女的也好,一定让他们搞才有机会。你放心,我对性这方面是挺安全的,其实我告诉你,我没有儿子的,我结过婚,但没有孩子,我所谓的两个儿子其实是我的情人……是上帝惩罚我吧,我的次子是……是艾滋病死的,他在画室里晕倒了,吐得身上、地上、画布上全是血……”

“那画布上的是?”

“对,我把它当颜料用上了,我要纪念他,上帝啊,我发誓我以全部的灵魂来爱他,我亵渎了神……孩子,啊,我的孩子,你会帮我吗?你会帮我拯救我的灵魂吗?”

我在街口的电话亭打长途回香港,融雪的天气特别冷,我不知道那边是几点钟,她丈夫接电话。

“她睡了。”

“她睡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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