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里理应安静,可这会儿并不平静,一中的初高中部学生都在这里等待体检。一张张年轻的面孔是一刻也不肯安分的,大多数人在聊天。
“下一个,佟右右。”
体检老师的声音在嘈杂的走廊里回荡,但无人上前。
同学们交头接耳地议论着,左顾右盼地找着失踪的女孩。“又是佟右右,每年这个时间都见不到她。”
“她那么怕体检,是不是长了条尾巴?”
“我看哪,是跟男朋友瞎搞,怀孕了吧?”“难道是和阮颂卿?”
“呸呸呸!我们阮颂卿怎么会看上她?”
“也是也是,哎呀,你看那不是阮颂卿吗……”
“真的哎……”“……”
“你们胡说些什么!”一个纤瘦的、扎低马尾的女生低低地反驳了一句,然而这句话招致更多的非议。
“丁晓珺,作为佟右右最好的朋友,你来解释一下,她这些奇怪的举动是为什么。”一个女孩挑衅地说道。
名唤丁晓珺的女孩沉默了,她几乎可以称为佟右右的发小,因为两家住得近,所以很小的时候就在一起玩。
可是,即使是十几年的友谊,也扛不住这么尖刻的一问。
这是丁晓珺最不想承认的,对于她这个神秘的朋友,她基本上一无所知。
恶毒的猜测仍在继续,老师无奈地在佟右右的名字上画了一个叉,开始喊下一个同学,“内科普检,饶畅。”
丁晓珺焦虑地踮起脚,四处寻找着佟右右,但没看到。这时角落里一个女孩悄悄退出队伍,在拥挤的人群中开辟出一条小路,急匆匆地向外跑去。
高中部,几个穿着校服的男孩在聊昨夜的足球比赛,女孩蛮横地从他们中间窜了出去。
她撞到其中一个高个子男孩的肩膀,被弹了回来,踉踉跄跄地后退了几步。
“干吗挡我……”气势汹汹的话未说完,本想发一通火的她抬头撞上一双熟悉的眼睛。
他平和地笑着,低着头看着她:“怎么逃跑了?”
“哦哦哦哦!”周围的男孩开始起哄,“阮颂卿,你小子艳福不浅啊,随时都有人投怀送抱!”说着,把连连往后躲的女孩往阮颂卿所站的方向推。
“别闹!”阮颂卿带着笑喝止了众人的嬉闹。女孩一低头,与阮颂卿擦肩而过。
阮颂卿目送着她的背影,不知为何,却希望她回下头。然而她径直走远了。
也许面临任何离开的时刻,都要记得回头看一眼的。因为目送是最长的煎熬。
“喂,看什么呢?”不知何时,饶畅从内科检查完出来了,她亲昵地挽住了阮颂卿的胳膊。
阮颂卿轻轻抽回了手臂,在心中默念“佟右右”这三个字。“没什么。”他说。
医院外面的街道上人来人往,几辆汽车不耐烦地鸣着笛,在斑马线前紧急刹车,引起后面一片谩骂,它们在躲避一个闯红灯的女孩。
她束了一条高高的马尾辫,几缕碎发在额前飘扬,饱满的额头中央有一道浅浅的疤痕,这是她出生时难产,医生用产钳夹着她的脑袋,把她拖出产道后留下的。
她很瘦,加之胳膊和腿较长,犹如营养不良的小竹子。虽然瘦,可骨架并不孱弱,平平的肩膀给她添了一股女孩子少见的英气。
这就是佟右右,在这初夏之日,她即将满十五岁。
见到佟右右模样的人都会联想到一种动物——凤凰。
这种动物是不存在的,可但凡见到她的人心里总会产生这种感觉。
她的眼睛细长,微微上挑,漆黑的瞳仁与睫毛相映生辉,右眼下方有一颗小小的泪痣。
鼻梁挺而直,鼻尖向里弯成个小钩,这让她看起来带点凶相,但是鼻子下那两片薄而红润的唇弥补了这一缺憾。
佟右右长了一张灵秀的鸟脸,小麦色的健康皮肤在强烈的阳光下会给人一种土陶般的质感。皮肤上那层细小的绒毛给佟右右添了些稚气,如同没有熟的青桃。
此刻,她加速奔跑,在马路中央来了一串漂亮的转体,借力躲开拥挤的人群。她调皮地一笑,轻灵地甩开那一片谩骂声,隐没在人群中。
舞蹈者的身形,凤凰的幻影。
一旦走到阴暗逼仄的弄堂里,她就开始变得胆怯起来,刚刚优美的样子全然消失了。
她缩着肩膀穿过晾晒着孩子尿布、发黄床单的低矮屋檐,躲避着身后来自四面八方顽劣孩童“小破鞋”的呼喊,跳过一洼洼的污水,转身钻进了一间平房里。
“姆妈,我回来了。”佟右右放下书包,对着卧室喊了一声。屋内像狐狸窝一样脏乱,四处挂着没洗的衣裤,带花边的睡衣和鞋搅在一起,桌子上没收拾的碗筷还搁着。
门帘一掀,姆妈走出来了,她花白的头发在头上乱蓬蓬地堆着,睡眼惺忪地看了看佟右右,拿起桌上的碗筷往厨房走去,“你妈跟你妹妹来了,你不在,我让她把东西拿回去了。A君知道了,会不高兴的。”
A君。
佟右右沉默了。这个始终不曾露面的人,一直在影响着她的生活。她的学费、吃、喝以及屋中的一切,均由A君提供。
有时候佟右右会想,他是不是自己的爸爸,如果是,为什么一直不愿意出现呢?她跟踪过姆妈,想看一看与她接头的人是谁,可是姆妈警惕性很高,佟右右一直没能得逞。
她怨恨着姆妈,却不得不依靠着她。
佟右右掏出作业,把乱七八糟的杂志往桌子里面推一推,腾出一块空地儿,开始写作业,厨房里响起了哗哗的流水声。
“佟美丽今天来干什么?”佟右右平淡地问。对于妈妈,她一向直呼其名,虽然她时不时过来看自己。
以前,佟右右不能理解,为什么阮嘉妮可以跟佟美丽一起生活,而她却不可以。
直到那一天,她过十三岁生日,用省下的十多元钱买了一个小型冰激凌蛋糕。她心满意足地端着蛋糕,走到蒂凡尼的珠宝店,站在橱窗前看一条项链。
玻璃窗上映射出她的影子,额前的乱发被汗水濡湿了,贴在额头上,马尾辫塌在肩膀上,前襟的衣服上全是脏污。
但佟右右不在意这些,她的全部注意力都在模特佩戴的项链上。这条项链上缀着一个跳芭蕾的女孩侧影。佟右右第一次见到就十分喜欢。
对于舞者,她一向是艳羡的。
佟右右看一眼项链,咬一口蛋糕,幻想着自己在学校的礼堂跳舞的样子。
这时,她看见珠宝店里的阮嘉妮和一个中年男人。
他手牵着阮嘉妮,两人专注地在挑选首饰。阮嘉妮的个头还未及柜台,他迁就地蹲着,一条胳膊爱护地环着她的肩膀,他们在看一个钻石镶边的小皇冠。
她看到阮嘉妮那张与她有些许相似的侧脸上满是笑意。
有顾客从店里出来,玻璃门打开的时候,一句话飘到了她的耳中。“爸爸,我不喜欢这个。”阮嘉妮糯软的声音像针一样扎在佟右右的心脏上。
爸爸!
这个让她陌生得几乎不认得的字眼,从她同母异父的妹妹口中说出,竟使她如此嫉妒。十三岁的佟右右在这天明白了一个道理。
佟美丽、阮嘉妮以及这个男人,他们才是一家人。她不是。她不可以跟佟美丽一起生活。
她是多余的。
仅仅想到这一点,就已令她心如刀绞。
姆妈水龙头开得太大,没能听清楚佟右右说什么。于是关了水龙头,走到厨房门口,听佟右右重复了一遍后,轻描淡写地回答说:“她想要把你带走,跟阮家妹妹住在一起。”
说完,姆妈平静地进去了,继续洗刷碗筷。
不知什么时候,佟右右无声地戳烂了她的练习册。
把她带走,接到那所别院里。这句话,把佟右右的生活震得天崩地裂。
小的时候,她很黏佟美丽,每次她来,佟右右都像是过节一样。因为佟美丽会给她带来漂亮的裙子、精致的皮鞋以及各种好吃的。
可是她就像是来这里做客,停留两小时就走,行色匆匆。佟右右无论是哭还是闹,抑或是躺地上撒泼,都不能留下佟美丽。于是她有一天不哭不闹,仰着小脸,认真地问佟美丽,为什么她要走。
佟美丽手牵着年幼的佟右右,领着她步行,走了好远好远,累得佟右右都要瘫了,来到了远离市中心的住宅区。
佟右右看到了那所别院。
鹅黄色的两层小楼,立在郊区住宅与普通住宅的交界处,装饰低调却精致,甚至还带着一个花园。怪不得佟美丽不愿意在弄堂里待,等待她的竟然有这么温馨的灯光。
佟美丽用手指着那栋小楼对右右说:“看到没?等妈妈变得强大了,就接你过来住,现在妈妈不能陪你。你要等,等着妈妈给你一栋大房子,那时候你就能天天跟妈妈在一起玩了。”佟美丽的声音在夜晚显得十分伤感,但是语气中满是坚定。
如今,她要把佟右右接过去一起住。尽管花了佟美丽小半辈子的时间,但她还是做到了。
佟右右太想离开这儿却又舍不得。
她怕那个叫阮颂卿的少年,会因此再也不想见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