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浪费的人生,我们所浪费掉的时间,就是孤单中度过的时间。
——米奇·艾尔邦[美国](作家)《在天国碰到的五个人》
一家报社采访我和我的妻子时,妻子是这样介绍我的:“无论遇到谁,他都感兴趣。碰到一百个人,就对一百个人感兴趣。”我仔细想了想,的确如此,妻子看我的确很准。哪怕是只见一面的记者,我也会问清楚名字、年龄和兴趣等,而且还都要记录下来。
2013年2月临近春节,按约定我要拜访住在停战线附近涟川的崔五钧先生。他快六十岁了,十多年前我和他一起前往尼泊尔从事医疗援助。寒冷的天气持续了好几天,但我还是决定去涟川。当然我也可以等到天气转暖,或者开春再去。我现在有“老人”的特权,即使违约了人家也不会说什么。可是崔五钧先生住蟾川江时我就和他说好了要去拜访他,如果失约,我因为老了而无原则地自己原谅自己,就会养成坏习惯,以后可能还会爽约。
崔五钧先生担心我吃不消五十年来的最冷天气,言下之意就是可以推迟来访。我说多穿几件衣服就行了,而且我有GPS导航,虽然初次去,也不会迷路。我穿上厚实的外套,戴上俄罗斯冬帽,和一行人一大早就向涟川出发。动身前我打电话问崔五钧先生需要捎带什么,他开玩笑说军粮告罄了。我就买了一袋米和一箱拉面。他住的村子就在非武装地带的边儿上。我以为路上会花上很长时间,但出乎意料很快就到了。我很吃惊停战线原来离首尔这么近,头脑中想当然的东西,和现实总是这么不搭调。
崔五钧先生高高兴兴地迎接我。从他看我的目光中,还有举手投足中都能感觉到他内心中散发出来的快乐。他给我们讲非武装地带的村子里的故事,不知不觉间他就变成了涟川郡的“宣传大使”了。我们围着小桌坐下来,点了“海红炒码面”,吹着滚烫的“海红剥壳”吃。真是吃得热辣辣、汗津津的,和情投意合的人其乐融融地一起吃“炒码面”,真没有比这更美味和快乐的了。
崔五钧先生是为了体弱的妻子才选择了乡下的生活。他的住宅是带有阁楼的二层建筑,条件很不错,他只是遗憾这是别人的房子,只是借住而已。我说:“房子归谁所有其实无所谓,正住着的才是主人。”崔五钧先生听了,很高兴地点点头。
我和崔五钧先生因医疗援助而相识,相隔多年后,又在一个隆冬,在一个非武装地带的村子里一起剥海红吃,真是让人很难想象,人与人之间的因缘为何如此奇妙?
吃完炒码面后,我们又到附近的“白咖啡厅”坐一坐。我点了早咖啡。早咖啡是打进一个生鸡蛋的冲泡法,在20世纪60年代很流行。我和妻子还在恋爱的时节,经常去泡一家咖啡厅,而且经常能碰到妻子的父亲。我未来的岳父也很爱喝早咖啡,可惜我当时很穷,未能偷偷地买单。没想到在乡下的咖啡厅,还能碰到久违的早咖啡,这又勾起了尘封多年的记忆,我给崔五钧先生讲述了我那老照片一样斑驳的恋爱时期的故事。
我们一直在“白咖啡厅”叙旧漫谈,直到太阳要落山了我才和崔五钧先生依依不舍地握手告别,驱车于积雪的原野回到了首尔。回到家,我浑身疲惫,但心里却暖融融的。如果因天气不好而闷在屋里,我就会度过留不下任何记忆的一天。好在我下决心动身了,得以和怀念的人叙旧,又追寻到宝贵的记忆,这一天过得太有价值了。
上岁数后,要主动地去看望别人。让老年生活变得最困苦的是孤独感,以致出现了“孤独死”的说法。但是,让人患病和变得不幸的原因只在于孤独这个外因吗?应该说孤单不是健康变坏的直接原因,孤独也没有直接导致人生的不幸。如果害怕孤单,畏惧孤独,就应该努力摆脱这样的状态。如果对这个理所当然的道理都视而不见,只是自怨自艾“我为什么孤独,是不是白活了?”,埋怨没有人来看望自己,我想这才是导致不幸的最根本原因。
消除孤独最简单的方法就是爱其他的人。不必把“爱”字看得太高,太形而上学,爱是从好奇和关心开始的。如果你好奇“那个人怎么回事,在想什么?”,那就是爱。
有一次,正在接受精神科医生培训的弟子问我:“老师,那位精神病患者什么时候可以出院?”对这个问题,有教科书式的标准答案,可是我经常用教科书上没有的标准回答,这次也是,我回答说“如果患者有了爱的能力,就可以让他出院了。”
到精神科医院入院治疗的人,有很多是生活都不能自理的自恋型人格障碍患者。他们有了爱的能力的证据是开始关心身边的人和事,表现出患者希望通过自己的情绪能与身边的人形成一种友善的关系。能做到这一步,这位患者就可以出院了。
爱也是一种能力,它不是生来就有,而是通过领悟和感受,通过学习和实践才能慢慢掌握的。上岁数后如果不想孤独,首先要修炼爱的能力。如果“倚老卖老”,只想得到别人的关爱,只等别人来接近你,那你只能越来越孤独。
作为精神科医生关爱他人,理所当然。但是我的关爱没有只停留在职业层面,而是让我善结人缘,成就学术,继而义务奉献,这在广度和深度上充实了我的人生。我积极地参加家庭研究所、尼泊尔医疗援助、到保育院做社工、举办诗歌朗诵会等社会活动,几十年来我不可能靠一己之力做到这些,正因为身边始终有结成善缘的人,这一切才有可能。
越是上岁数,越需要有关爱他人的心,不要期望别人先来关心自己。我如果想念一个人,会主动联络,然后享受见面的乐趣。如果有人打电话过来希望咨询或见面,我会看着日历合理调整日期和时间,而不是满口答应。我现在这个岁数,要懂得分寸,再好的事也要悠着来,只有这样才能持久。因为日程排得很满,我就没有余暇享受孤独了。
偶尔,当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会很没理由地流上几滴眼泪。这是上岁数的人,千般情绪被一滴泪代言的结果,属于自然情感,对此不必忧虑和惊惧。如果孤独感继续掩袭而来,就不要自怨自叹,要立刻站起来去看望想起来的人,哪怕挂一个电话,发一个邮件也可以。听到思念之人的声音,也是很好的慰藉。
不要嘴上挂着“老了,该死了”
一些上岁数的患者,虽然症状并不严重,但喜欢在医生面前诉苦,说自己如何如何疼,细数身体各个部位的痛症,表情很夸张。如果医生不为所动,神情平淡,患者就觉得受了委屈。想想也是,本来就是想博得医生的同情,但是没有得到回应,能不伤心吗?我既是一名医生,也是一位上了岁数的人。所以我的感受更深,而且更真实。
坦率地说,我虽然上岁数了,也不愿听老人们说这儿病了,那儿病了。而且一些老人把“老了”,“该死了”总是挂在嘴上,就算病真的有这么严重,身边的人也很难听得出来。老人究竟在想什么?不到岁数是揣摩不出来的。而让老人准确表达所经历的衰老和疼痛,这似乎也太难,因为这几乎是一个职业医生且达观的理性之人才能做到的事情。
不妨想象这样一个情景,婴儿对妈妈说:“妈妈,您现在很忙,我等会再吃奶吧。我虽然肚子饿,但是可以等。”应该说,全世界不会有这种大人口吻的婴儿,但是偏偏有像婴儿一样的大人。即每事都想用婴儿哭闹的方式得到满足。
把自己的需求和欲望直接表露出来,用诉苦、埋怨、发火的方式要求被关注,结果被晚辈说成“老而不尊”,“像孩子一样吵”。随着上岁数,身体和心气逐渐衰老,这时要警惕自己是不是不自觉地使用了婴儿期的方法。也要省察自己是不是成天无病而说病。而且,真正进入老年期之前,要提前想好老了以后如何表现日常中的疼痛和不适。尤其不要有依赖他人的想法,这才称得上是老而有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