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柳述离开后,楚玉才郁闷地想起来,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现在在什么地方,方才情急之下,她忘了记忆路途,大概是迷路了。
她左右看看,选了一个方向便要尝试找来路,身边却忽然多了一条人影,那人影无声无息的,鬼魅般出现。若非在公主府内已经有过同样的情况,楚玉此时恐怕就要叫出声来。
来人自然是被楚玉不小心甩掉的越捷飞,他望着柳述离开的方向,“公主不把那人带回去吗?”
楚玉正想直觉地反问为什么要带回去,话未出口便陡然领悟过来:那山阴公主从前只怕没少让越捷飞干这类勾当,在街上瞧见顺眼的男子便让人打昏了带回府去。现在想来柳述长得也算不错,只是在公主府内那些人的映衬下,却仅仅能够得上“端正”二字而已。
有比较才有优劣,楚玉现在才明白,山阴公主收藏起来的男人是什么等级的优质货色,但是却被她一下子放走了大半。假如,她是说假如,假如山阴公主地下有知,也许会被她气得再死一次。
“不必……”伴随着心里的一声叹息,楚玉淡淡地道,忽而又想起来,“你方才为何不带着我逃离?”看越捷飞这个架势,似乎并不像她原先所想的一样被甩开,而是一直跟在她身后,为何他不出手相救,难道存心看她笑话不成?
越捷飞惊讶地道:“公主原来不喜欢那样吗?”
楚玉登时默然。
原来因为她没有下令,导致越捷飞以为她在享受被追逐的乐趣,时下确实有名门公子有这样的嗜好,被这么多人倾慕追赶,是一种极大的荣耀,甚至有极端者攀比谁身后追逐的人比较多。
两人挑选僻静的小道回公主府,走过一条街巷时,楚玉听到巷口传出妇人的喝骂声:“你们若是再不听话,就叫坏公主把你们给捉了去!”
坏公主?
楚玉心中微动,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朝巷子里望去。只见参差不齐的两排木房之间,一个健壮的妇人正拿着一条看不清原本什么颜色的抹布,单手叉腰喝骂身边的两个小孩。
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好像在地上打过滚一样脏兮兮的,都是六七岁上下。男的那个听了这话,立即瑟缩一下老实了,而女孩儿却还不肯乖乖听话,用稚气的嗓音反驳道:“我才不怕,坏公主只抓男娃娃,不抓女娃娃。”
他们口中的坏公主……
楚玉心头有一种很不妙的预感,下意识地朝越捷飞看了一眼,对方回以十分肯定的眼神:说的就是你。
楚玉大为郁闷,心想这山阴公主真是恶名在外了,连大婶都拿她当作狼外婆吓唬小孩子,幸好刚才没对柳述说本名,否则他九成九跑得比兔子还快。
不过话说回来,她就算要抓男人,也至少是抓家里容止、桓远那个等级的,至于看上这脏兮兮的小破孩吗?
那妇人见吓唬不了女孩儿,立马变了脸色,骂道:“坏公主不抓女孩儿,但是妖法师抓,当心把你们俩抓去,正好凑一对童男童女。”
小女孩儿一听,似乎极为戒惧,也跟着老实了。
楚玉眼睛一亮,心想原来还有比她更加恶名昭彰的人啊,不晓得那妖法师是什么人物,又有什么“杰出”事迹,比她的名号更能吓唬小孩?
带着疑问,楚玉回到公主府里,结束了这一次虎头蛇尾的出游。
楚玉站在沐雪园的园门口。这是她第二次来到这里,上一次是闲逛时瞧见桓远与江淹相会,这次,却是为了临时抱佛脚。
虽然胸中有超出千年的品位见识,但是楚玉却并不打算完全依赖这些。
文学这个东西,因为时代的不同,欣赏的角度与方向是有很大差异的。假如她在诗会上作出一首元曲,甚至是现代散文诗,只怕没有几人会欣赏,因此当务之急是多了解现在的诗文界流行风向,所谓临阵磨枪,不利也光。至少她能装装模样。
打听到府内最大的藏书阁在容止的沐雪园中时,楚玉就犹豫着要不要来,现在却不知不觉地走到了这里。
站在门口,她踌躇不已。她有些不敢见容止。
几天前的情形还清晰地呈现在脑子里,当她处理完府内其他的人后,转头问他是否想要离开时,那个眼神高雅仿若不可攀附的少年,用深不见底的眸光注视着她,似笑非笑,轻轻地吟起来: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这是一首用来求爱的琴歌《凤求凰》,大意是说看到一个美丽的人,对她思慕如狂,希望能与她比翼双飞。
楚玉房间里收藏有古琴和琴谱琴歌,正好前不久看到了这么一曲琴歌。
楚玉忍不住皱眉,容止究竟是什么意思呢?难道他在借助这首琴歌来表达对山阴公主的爱慕?只是山阴公主身上哪有一丝一毫值得他爱慕的?又或者,他是如柳色、墨香一般邀宠献媚之辈?可是假如他是那样的人,眼神却为何那般高雅?
他的容貌明明不是顶尖,不要说柳色、墨香,就连被她赶走的男宠之中,也有七八个比他强的。他唯一不同的便是那高雅不可仰止的神情,游离于众人之外,既不抗拒,也不谄媚。
难道这就是山阴公主看重他的原因?
蓦地,楚玉明白过来,原来她心中一直对容止有着深深的忌惮,超过她重生以来所见过的任何人。不管是献媚讨好的柳色、墨香,还是傲骨隐忍的桓远、刚极易折的江淹,又或者反复小人沈光左,这些人至少有一方面是可以看透的。只要一个人有所求,那么便不难找到他的弱点。可是容止不同,他看起来好像什么都不需要,什么都不在乎,甚至连自由也不要……
假如容止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白痴废物,什么都不要地浑浑噩噩度日,便也不足为怪,但是他的心思却那么敏悟通透,处理起事情来井井有条,桓远甚至还曾想拉拢他。这样一个人,怎么甘心以这样尴尬的身份,消磨在一个声名狼藉的公主府里?
又想起那支《凤求凰》,楚玉有一种不敢置信的荒谬感。容止,他该不会真的倾慕着山阴公主吧?这太令人难以置信了。还是说,这《凤求凰》之中,别有什么深意?
意识到自己已经在门口站得太久,楚玉抿了一下嘴唇,推开门,步入园中。
只见满园的清气里,竹林之中,青石台上,斜倚着一个悠然的人影。
容止白色的衣衫似云一般散落在石台上,背靠着身后的翠竹丛。竹简散落在一边。平日里看似深不可测的双目合拢着,自在随意地睡着了,显得毫无防备。
楚玉想了想,放轻脚步,朝林子后面的阁楼走去。可是在经过容止身边时,楚玉脚下不知踩着了什么,林中立即响起了清脆的玉石碰撞声。楚玉一惊,还未及有所动作,容止便已经醒了。
“啊,是公主。”容止懒洋洋地揉一下睡眼,看清是楚玉时,也没起身行礼,只是笑着问道,“公主来我这里,是有什么事吗?”
楚玉略一迟疑,即直言不讳地道:“我想拿几本诗集看看。”
容止有些惊诧,神情莫测地看着她:“我记得公主从前似乎不怎么爱看诗文的啊。”
一时间,春光灿烂绿意葱茏的庭院里,竟似生出些许寒意来。
楚玉连眼睛都没有多眨一下,不慌不忙道:“我现在想看了,不成吗?”她知道容止已经开始起疑,但是只要她不留下确切证据就不必紧张。
静默片刻,容止一笑,道:“公主若是想要亲自寻找,只怕不太容易,还是让我来帮公主吧。”
来到藏书阁之中,楚玉才明白,容止所说的不太容易,究竟是什么意思。
对书阁的第一印象——大。
非常大,七八间宽大的屋子,全都摆满了书架,架子上也都放得满满的,几乎不见什么空余。
对书阁的第二印象——乱。
这是楚玉细看之后发现的,书架上有纸书,有锦帛卷轴,也有竹册。一捆捆竹简卷轴以淡青色的丝绸书衣包着,整整齐齐地摞放在书架上,干净无尘。空气里漫溢着淡淡的书香与檀香混合的味道,可见容止平日里对书阁的打理十分用心。
书阁之乱,并非指容止乱丢书籍,而是这些书籍的摆放,几乎没有什么规律,竹简与纸书混着放在一起,虽然各自摆放得整整齐齐,但是整体看起来,还是乱。
而这些书也没有按照内容分类,各种类型的堆放在一起,非常不便寻找。
对书阁的第三印象——杂。
楚玉随意地翻了一些书,发现这书阁之中,收藏之繁杂,超出她的想象。山川、地理、政治、诗文、民间故事、异闻杂录,几乎什么都有。
容止静静地站在书阁门口,看着楚玉在书架边不停地走来走去,拿起一册又一册书草草翻阅一下,并无半点上前帮忙的意思。他只是在原地沉默地看着,乌黑的深不见底的眼瞳里,似有一股莫测的情绪蔓延开来。
他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只是出神似的看着楚玉东翻西找。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腾腾地开口指点着楚玉,应该在哪里找她要的诗文书册,同时他自己也帮忙挑选了一些诗集。
“左侧书架第二排第三格第七册。”按照容止的指点,楚玉准确无误地找到了她想要的书。她心中对于他的记忆力表示一百二十万分的佩服。如此杂乱的排布,还能一丝不差地记得哪本书放在哪个位置,这人的脑子堪比电脑啊。
怀里抱着二十多册书,楚玉感觉双臂酸麻发痛。回头正想招呼容止帮忙,却见容止手上捧着十册书,缓缓地道:“公主,我拿不动了,你帮忙分担些吧。”说着,他走过来,给楚玉雪上加霜地又摞了十册。
她都没说辛苦,他手上才几册书,就喊累了?
楚玉不悦地瞪着他,后者神情倒十分坦然,好像这是理所应当的。想起自己这些天从未见过容止拿起比一册竹简更重的东西,也许他大概真的是体质柔弱,不胜负荷吧。想及此,楚玉咬牙忍下,权当做一回大力水手吧。
当楚玉抱着书慢慢往外走时,作势继续翻找诗集的容止停下了动作,从楚玉看不见的角度,深深地看着她。
满是书卷芬芳的空气里,那少女容貌是欺骗世人的清雅,虽然她手上的重负让她有些难过,可是压抑之下的神情依然明快如山间松风,眸中有几分飒爽之态。
恍惚间,容止好像看到了另外一个影子,模模糊糊的,与楚玉清丽的面庞分离又重合。
狂翻了两天的书,楚玉看得头昏脑涨,她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前世上大学时,每每一临近考试前,大家便都拼命地学习,努力记忆书中要点,靠着这种考前突击的做法,竟然一路平安,大学四年都没有落到补考的境地。
对于这种突击式的学习,楚玉是轻车熟路,早已习惯,但是两天来一直看着她的容止却十分不解,终于忍不住在两天后问出来:“公主,你这么辛苦地看书,是要做什么吗?”
楚玉放下书本,揉揉酸涩的眼睛:“没法子,我受人邀约,要去参加诗会,总要做些准备吧。”
容止失笑道:“竟然是这样,公主是想要自己作出诗来吗?”这可有些不太容易。
楚玉想想,道:“这倒未必,只是诗会上若只有我一人不作诗,未免有些出格。”
容止抿了一下嘴唇,柔声道:“倘若公主在为这个烦恼,大可不必如此辛苦,只消在参加诗会时带上一个人便可。”
“谁,你?”楚玉微微眯起眼,觉得颇为有趣,难道参加诗会也能带枪手吗?
容止摇摇头:“我算什么?我说的那人,是桓远。只要带上他,保管不会有人会留心公主你是否有作诗。”
他顿一顿,“不过桓远的身份不便示人,公主应该掌控得严密一些。”他说着走到书架的尽头,手按在墙面上,掌心一转,便有一个暗格弹了出来。他从暗格中取出两只瓷瓶,一只瓷瓶身上有斑驳的青蓝色莲纹,另一只瓷瓶身上则晶莹玉白。
楚玉有点紧张又有点好奇地睁大了双眼,盯着两只瓷瓶,心想,那该不会是传说中的毒药吧?
容止仔细地端详着两只瓷瓶,随即将带莲纹的瓷瓶握在手心,将那只晶莹玉白的瓷瓶放回去,“这药名为三日锁心丹,服下一粒,大约有三日的时间身子乏力,只能行走,却不能跑动,更遑论动武了,如此一来,你便不必担忧桓远会借机逃走了。”
“这个,会不会对身体有损害?”
“自然是有一些的,三日之后,桓远需要卧床调养半月,才能恢复过来。”容止很随意地说着,好像这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随手将手中的药瓶递给楚玉。
楚玉盯着他,并不伸手接,“桓远是不是曾经得罪过你?”假如没有,何以要怂恿她对桓远施以这么阴损的药物呢?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既然容止在内苑的权力如此之大,那么,那些记载所有男宠资料的卷轴,他是不是也曾经手过?
假如是这个缘故,卷轴上不见容止的记载,也是理所应当的了。
她还记得,府上曾经有几个男宠,据说因为不守规矩而被处置了,那,会不会就是容止干的呢?
容止闻言一愣。他抬眼望向楚玉,漆黑的眼瞳里浮现出微微波动,更深处,依旧是令人看不分明的含义。
楚玉被他看得心虚。虽然明知道自己没什么可心虚的,可是被这样一双眼睛静静地看着,她还是忍不住地心虚……不仅心虚,她的心还乱跳了好几拍。
“公主既然舍不得让桓远受苦,那么便让越捷飞留神将他看紧一些。此人假如放到了外面,一定会反过来成为对付公主的利器。”容止微微一笑,方才异样的眼神好似水月镜花的幻影一般,就那么不着痕迹地抹去。他将药瓶放回原处,“容止还有要事,先行离去了。”他甚至连最简单的礼节也免了,头也不回地匆匆离去。
楚玉就算再迟钝,也晓得容止像是生气了,而生气的原因恰恰是她。可是她想不通那家伙为什么生气,她只是不想伤人而已,这样有什么问题吗?
那家伙究竟计较什么?若是有什么问题,坦白说出来不更好吗?给她摆什么脸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