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读小波忆亲人(七)

时光中的事 作者:王征


1968年,人民大学的两个对立组织开始了大规模的武斗,爸爸和弟弟都避到了城里,全家人挤住在妈妈工作的教育部的两间屋子里。我们将人大林园五楼的一套房子锁了起来,后来被学生撬开抄了家占住了,只给我们留了一间屋子堆放东西。夏季的一天,突然来了几个人到教育部我们家中把爸爸带走了,什么东西也没让他带。妈妈十分担忧,可什么话也不敢说。过了两天打发我去探视爸爸送点东西。

我骑着自行车从城里到了西郊人民大学,找到了关押爸爸的地方,是一座灰色的学生宿舍楼。我对一个学生说,我找我爸爸王方名。过了十几分钟,爸爸出来了,瞪着眼睛不多说话,递给我一张纸条,让我到人大的家里去取纸上写的东西,那是被允许拿去的生活必需品。我到林园五楼的房子里,按纸上写的找东西。我惊奇的是,那上面所列的东西,描述非常详细,是家中最破最贱的。脸盆是一个已被摔得凸凹不平的破铝盆,茶杯是一个很旧的大铝杯,被单是一块有了破洞的旧台布。我把东西一样样找好了,看看实在不像样,就自作主张换了一个好一点的搪瓷碗。我把东西送给爸爸时,旁边有人看守,爸爸没有说话,看看那个搪瓷碗,瞥了我一眼,像是怪我不听他的话。在回家的路上,我才想明白爸爸为什么专要这些破旧的东西,这有他的深意和计谋,可我想想就心酸。以后每周我都去探视,爸爸从不多说话。几个月以后,我要到山西去插队落户了,临行前去探视爸爸时告诉了他。那一次他多说了一些话,问我到山西什么地方,有多远,什么时候走,神情很忧虑。我下乡后不久妈妈来信说,爸爸在人大关押劳动时患了脑血栓,被送回家中养病了。看了信我偷偷地哭了,可也不能回家看看爸爸。直到过春节时我才回家看到了爸爸,他老了很多,头发白了许多,手脚活动还好,只是走路向一边偏斜。

爸爸是个宽厚的人,我第一次听到“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话,是从爸爸口里说出的。“别人有难时要倾心相助”是爸爸告诉我们的。“文革”期间他的老朋友的孩子没地方住,就曾长期借住在我家,爸爸常嘱咐我们要厚待她。在我们的青少年时代,爸爸与我们每个人都分别有过长谈。他告诫我们为人要“广交游,多读书”“处世要外圆内方”,要我们学理工农医,就是不要学文科,这是他经历人世坎坷后的令人心酸的经验之谈。

由于文化大革命,我们都被迫上山下乡,为了我们的前途,爸爸没少操心费力。对文化革命,爸爸是从起初就看得比较清楚的。在人人躁狂风云变幻的时候,他却要我们做一些脚踏实地的事情。学校停课后,在我们的同龄人正疯疯癫癫地闹革命的时候,他却引导我学中医学针灸,给我找了老师到家中。就这样我在下乡后得以当上赤脚医生,以后又走上正规的学医之路,这与爸爸的引导是分不开的。在我下乡以后,冬季农闲时回到北京,爸爸都给我找老中医拜师学习。他甚至从老师那里借来中药学,抄了下来送给我。他说,这书现在买不到。那厚厚的一本手抄本中药学,字字清清楚楚,张张干干净净,其中倾注了爸爸多少体力心力和对我的期望!

那时候我们一家人天各一方,妈妈去了教育部在安徽的五七干校,姐姐在北京郊区农场,我在山西,弟弟小平在木成涧煤矿,小波去了云南生产建设兵团。小平曾利用假期到安徽去看望妈妈并游了黄山,回来后写了长诗《黄山行》,爸爸看了很赞赏,为小平用钢笔抄在一张白纸上,字字工整娟秀,并且作了题词。1970年小波在云南生产建设兵团时,爸爸让小波写读《实践论》《矛盾论》的读书笔记。小波的读书笔记,爸爸看了十分赞赏。他对我说小波理解问题深刻,写得比他教过的大学生们还好。他把小波的读书笔记,也是这样字字工整地抄写了,寄给他在军中的老朋友,期盼人家能让小波去当个文化兵。那年头,年轻人能当兵能当工农兵大学生是被认为最好的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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