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先生也不是一个不能行动的书生。他表里如一而能力行。十九岁时,他开始素食,一生没有中断。三十六岁时,他到河南辉县参与筹办村治学院。三十八岁时,他到山东邹平筹办山东乡村建设研究院。四十七岁时,他在四川璧山来凤驿创办勉仁中学。五十六岁时,即1949年夏秋间,晋谒贡嗄上师,领取无上大手印,接受灌顶。自8月初至9月初,与罗庸、谢无量等在北碚缙云山上修习藏密功法。六十三岁时的8月间,居京西八大处习静。
他的乡村建设跟陶行知、晏阳初等人的实践一道闻名世界,是当时中国人超越政党而救国的卓越努力。他的乡村建设思想,是构思宏大的社会改造试验,尝试将西方现代化的优点与中国文化的优点融合起来,为此进行了积极而可贵的探索。其中最重要的,一是农民自觉,一是乡村组织。农民自觉是思想上、教育上的事情,农民必须自己代表自己,有自我管理的意识。而乡村组织,则是形式上、制度上的建设。这种力行,使得梁漱溟对一般人以为不可接触的军阀都有同情之论,他很早就认识了冯玉祥的部将韩复榘,韩后来被蒋介石拉拢,担任河南省、山东省政府主席,恰好梁漱溟在此两地搞乡村建设试验。韩复榘为他的乡村建设试验提供了诸多方便。梁漱溟谈对韩的印象时称他读过孔孟的书,并非完全是一介武夫。由此可见,梁先生的行动能力非同一般。
在国共争夺政权时,梁漱溟为国是奔走,一度担任民盟的秘书长,参与国共和谈。他的行迹为美国人马歇尔和司徒雷登了解,他们尊其为“中国的甘地”。
这是一个完全了解自己的人,用我们今天的话,他知道自己的人生使命。梁漱溟耗时最长的志业,在于沟通中西文化鸿沟。“‘为往圣继绝学,为来世开太平’,这正是我一生的使命。”
在别人那里,东方和西方、社会和个人、内心和外界是纠结的,梁漱溟却是统一的。当陈独秀、胡适把梁漱溟视为文化保守主义,划入新文化运动的对立面的时候,梁漱溟在《答胡评〈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中公开说:“照这样说来,然则我是他们的障碍物了!我是障碍他们思想革新运动的了!这我如何当得起?这岂是我愿意的?这令我很难过。……我总觉得你们所作的都对,都是好极的,你们在前努力,我来吆喝助声鼓励你们!”
梁漱溟常对别人说,你看我最闲的时候,其实是我最忙的时候。你看着我坐在那里似乎什么事情也没有做,其实我的思想已经跑得很远很远了。思考是大事,德性是大事,行动也是大事。在《这个世界会好吗》中,艾恺问梁漱溟:“您认为您生活中最重要的大事是什么?”梁漱溟回答道:“大事一个就是为社会奔走,做社会运动。乡村建设是一种社会运动,这种社会运动起了相当的影响。”
先生也明认自己的轮回:“人有今生、前生、来生,我前生是一个和尚。”
因此,在一个世纪以来反复的中国社会里,梁漱溟先生是少有的能给我们中国社会以安慰和信任的人了。学者林毓生认为,梁漱溟与鲁迅是20世纪中国最有创造力的思想家。梁漱溟在反传统的浪潮中挺身而出,倡言中国文化经过调整还能继续存在并复兴,他相信中国本身拥有走向现代化的力量。是梁漱溟,而不是别的什么人,更足以与鲁迅构成表面对立、其实互补的两极。他们一位是传统文化的伟大批判者,一位是传统文化的伟大发扬者。梁漱溟说:“我愿终身为华夏民族社会尽力,并愿使自己成为社会所永久信赖的一个人。”他做到了自己所说的。
1988年6月23日,梁漱溟去世,享年九十有五。他弥留之际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累了,我要休息!”哲学家张岱年由此想到:“大哉死乎!君子息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