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外(特别是西方)出版的单本诗集一般较薄,60页左右就可出一本(也可以80来页)。在我了解到人家诗集的一般厚度之前,当我在一些诗人的传记或年表中发现他们一生居然出版过40本或60本诗集,我曾感到十分惊讶和不解,总是自愧创造力不如人。但实际上,在国外,诗集可以很薄。国外的小出版社有时还会出比60页更薄的诗集。我的由美国夏威夷Tinfish出版社出版的小册子《小老儿及其它诗篇》(Yours Truly and Other Poems)便只有26页,而且是汉英双语对照。在国外,如果你走进一个陌生人的家,见书架上的书大多很薄,那么你就可以肯定这家的主人一定是个诗人。诗歌读者和小说读者的区别之一在于:诗歌读者一般自己也会写几行诗,而小说读者中真正抱定信念要当小说家的其实很少。
诗集薄,一个诗人就方便为将要写出的诗集通盘谋划——要写什么样的题材?需要怎样的结构?需要什么样的语言风格?为诗集而写和不为诗集而写,写出的东西可能有所不同。我国的诗集没有60来页的(见过薄的,比如李季的《王贵与李香香》、撒尼族民歌《阿诗玛》等,但一般情况并非如此)。我们写组诗、长诗,但我们大多数人的主要作品为散篇诗。这也就是说我们脑子里只有诗篇意识,缺乏诗集意识。这种情况与我们出版社的习惯性出版意识有关。编辑们觉得出本书至少应该100页吧,更好150页,最好200多页。200多页既像本“书”,其定价也可以为读者所接受。当然再厚的书恐怕就会有点问题了:出版社怕卖不动。我国的出版门槛一方面很高:出书不容易,尤其是诗集出版;另一方面又很低:种种自费出版和公私合作出版比比皆是。在这种情况下,诗人们“抓机会”出版的一般都是“诗选”,而不是“诗集”。我从前的种种诗集其实也都是诗选。美国纽约新方向出版社(New Directions)的编辑在处理我的英文诗选《蚊子志:西川诗选》(Notes on the Mosquito: Xi Chuan/ Selected Poems)的作品编排上犯了难:他要我将每首诗出自哪本诗集一一标出,但我做不来,因为我从未出过他们那种意义上的单本诗集,而我在国内出版的选集和选集之间总会有所重复。
上面这些话不是可有可无的。但这类问题似乎还从未受到过批评家和出版人的注意。批评家们习惯于大处着眼:风格、思想、形式、技巧、社会环境、历史意义,当然也或者会从小处着眼:意象如何、修辞和句式如何、是否关心了小人物、是否表达了生活细节,等等,但一些与写作有关的技术性问题似乎还从未入过他们的法眼。——看来这类问题只有留给写作者自己了。上手工作和不上手工作的人在面对同一事物时的自我要求会有所不同。技术性的东西作用于写作当然不仅限于出版。我相信从毛笔到钢笔到圆珠笔的更换肯定会对一个人的写作风格产生影响。从竹木简、作为书写材料的丝帛到纸张(各种纸)的更换也会影响到诗人的写作。现在我们使用电脑。电脑屏幕上准备好的“纸页”一般是A4纸大小。宽阔的页面会自然而然地让我把诗行的长度加长。但等到诗稿被排版到书中,纸面变小,原来在A4纸页上的形式感、空间感就完全被打乱,不得已的回行就出现了。从A4纸页转换到书籍出版时的纸页大小,对小说散文的影响可能有限,对诗歌视觉形式的影响则非常之大。但一个诗人总不能老在心中估算书籍纸页的大小吧。——诗歌写作的脆弱于此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