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前,给母亲挂了个电话。听筒里传来母亲哑哑的声音:“你爸现在不在家,晚上给你爸打个电话行吗?”
我迟疑了一下,其实如果当时父亲就在,我想我还是愿意跟他亲自打一声招呼告个别,可是碰得不巧,再要特意打那么个电话,让我感觉有点不自在。但,这种心底里很微妙的感觉是无法言说的,我只好笑笑算了,“妈妈,你跟他说也一样的。”然后,收了线。
带着淡淡的遗憾,我跟随采访团出发了。南方之行非常艰苦,酷热、日夜兼程、任务繁重,加上一种不可能完全避免的思念,到达最后一个目的地时,我开始发烧。吃了两天药,烧刚退下去,右眼又发炎了。过了一天,红得简直就像兔子的眼睛。当地的医生为我诊断后说,是感冒引发的病毒性感染,如不及早治疗,可能导致失明的严重后果。
失明?太可怕了,我呆住,耳边忽然响起父亲的声音:你要再这么任性,后果自负!
四年前,我读初三,也是这只眼睛,不慎沾了不洁之物,突然就发红流泪。父亲请了长假,带我到杭州最好的眼科治疗中心去看病。那是些天空飘雪的日子,我的同学们在遥远的课堂里进行期末考试,而我跟在父亲身边,每天在医院与宾馆的路上来来回回。我的右眼上贴着纱布,既痒又难受,而且自觉十分丑怪,总是忍不住用手去搓揉。父亲见了,说:“不要去碰它,会感染的,知不知道?”
这话自然是没错,可我病成这样,他一句宽慰的话没有,却动不动仍拿出一副教训人的姿态!心里憋屈得慌,又不敢顶嘴,便故意揉得更重。结果,他就说了那样一句:“你要再这么任性,后果自负!”
当时,我真的太气了,竟然就脱口而出:“我知道,您不过是怨我耽误了考试,没拿回第一第二的给您长脸。就算我真瞎了,您也未必会在乎。”
话说出口,我也就猜到后果了,干脆豁出去,挺着胸等他的吼声响起。可是,没有,居然没有,奇怪啊。不禁想探头去看父亲的脸,他已转过身去,大踏步地往前走了。
那么,这一次,父亲要是听说我的病情,会否……像当年那样对我?我已经长大,虽然外表仍倔犟,内心里却已不知在何时生长出柔情和渴望,我实在是害怕,这样的时候,会在他面前,掩饰不了我的脆弱。
带队老师送我回省城前,通知了父亲。我竖起耳朵,也听不见电话那一端父亲的声音,似乎没说几句话就挂了,想来,父亲一定又要为我生气了。
车开到一半,天突然变了,下起了雨。驶进人声鼎沸的省城车站时,雨大得天地都茫茫然起来,但是,我仍然一眼就望见父亲在雨中翘首张望的身影。一瞬间,我的头脑一下真空了,反复想好的话语忘得精光。
父亲已经跳上还没完全停稳的车子,正大踏步地向我走来。
“素衣,你什么时候能让我放心?”这是父亲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依然是我熟悉的严厉。我想,果不其然,泪就慢慢地渗了出来。
“好了,”父亲说,“哭什么。我咨询过医生了,只要还没危及视网膜,做个小手术就没事了。”我的心放下一半来,就想起很多事:他怎么过来的,等了多久了,如何这么快就咨询过医生了?
想问时,车已停稳,父亲先下了车,在车门边撑了伞等我。一阵风吹来,他的头发有点乱了,忽然发现,昔日英俊的父亲,竟呈现出这样明显的老态了。鬓边有着醒目的白发,眼中也少了以前逼人的锐利。他那样专注地抬头望着车厢,在风雨中看过去,他的目光中竟不再有往日令我不寒而栗的冷峻,而变得有些许的凄然,让我的心微微地颤抖了。
我知道,他不是在一天之间苍老的,可是,我却是在这一瞬才发现的。那么多那么多我视力良好的日子,为何竟能全然忽略这样的细节呢?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愿意尝试换一种方式来“对抗”父亲的权威——用更多的关心和爱而不是任性顽劣,换取他的笑容来抹去他的矜持。
不过,我想,即使时光不能倒流,我仍然来得及实现我的新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