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在小说中的第三种功效,是语言小说之用的深层之用,是最为奇妙也较为少见的一种,那就是语言参与小说的结构,或者语言就是小说的结构。以形象的比喻来说,第二个功能说的是语言的小说肌肤之用,这里说的是语言的小说骨架之用。小说,尤其是长篇小说,在90年代中期之后,结构愈发显出了在写作中不可忽视的地位。由于结构在小说中地位的提升,而小说创作的一切目的,又都必须依赖语言来实现,因而对一个文体成熟的作家来讲,他也就随之领悟到语言对文体的参与、语言本身就应该是文体的道理。其实,在这方面的例子,虽然不多,但却异常清晰。仍以小说的开头为例,无论国内、国外都有这方面可圈可点的开头之作。《百年孤独》在中国可说家喻户晓, 《百年孤独》的开头也被许多评家津津乐道,在90年代之初,它的开头还被许多所谓新潮、探索作家所模仿。
许多年之后,面对行刑队,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将会回想起,他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我们在谈论这个开头时,更多的是说它在叙述上的功能,但我们忽视了两点,第一,叙述是要靠语言来完成的;第二,这样的一个开头,完成的是《百年孤独》的一个整体的结构。或者说,铺垫了《百年孤独》整体的结构,而这个开头即结构的完成,靠的仍然是语言。在谈论语言时,我们更多的时候是停留在语言的字、词或句子上,停留在这些字、词、句子的诗意的特色和个性上,比如我们谈沈从文的语言、汪曾祺的语言、赵树理的语言、孙犁的语言,但面对马尔克斯的小说语言——尽管是翻译语言,尽管无论如何翻译都必然对语言的原貌有所改变,但我们不能忽视《百年孤独》中的语言特色。《百年孤独》语言的最大的、最突出的特色,就是它的每个字、每句话都在“动”,始终在流动之中。它叙述的完成,靠的是这些字、词、句子的流动所发动和推行的。“许多年之后……”既说了现在,又谈了以后,这五个字所流动的时间,是二十多个光阴春秋。“面对行刑队”,不是静止的雕塑、油画、素描,而是生死的叙述。“生死”之界有多大,其中的空间有多大,都必须以动来衡量,而不能以静来衡量。而且这个动,还必须是飞速的动,而不是常态的动。“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将会回想起,他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这里的“回想”、“去见识冰块”、“遥远的下午”,无不是动的叙述。小说中接下来一句,是“那时的马孔多是一个有二十户人家的村落。”从表面看,这是一句静止的叙述,但其中的“那时”,又一次把我们从现在推到了二十多年之前,仍然是时间跳跃、狂奔的河流。“用泥巴和芦苇盖的房屋就排列在一条河边。”这的确是静止的描绘,但“一条河边”又把静置在了动的背景之上。“清澈的河水急急地流过,”这句话的流动自不必讲,看后边的“河心那些光滑、洁白的巨石,宛若史前动物留下的巨大的蛋”中的“史前动物”,又一次把我们推向更为遥远的过去。“这块天地如此之新,许多东西尚未命名,提起它们时还须用手指指点点。”这里的一个“新”字,说的还是时间上的遥远,遥远到什么程度?“许多东西尚未命名。”而随后的“提起它们”和“指指点点”,从句子上看完成的是对事件的平静叙述,而对读者的语言感受上,却依旧是“说来说去”, “动来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