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东瀛记

2010散文 作者: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部


已 翼 明 在 日本 洗 澡 1 99 1 年 9 月初 ,我在东京待了一个礼拜 ,住在 日本友人 四 方田犬彦先生家里。四方田和他的太太垂水千惠是我在哥大念 书时认识的朋友。四方田在东京有两所房子,这一所在月岛,实 际上是他们的 sum m er house。如果要找一个形容词来形容这所 房子,那么“,小巧玲珑 "也许是最合适的。一个厅,一个卧室, 一个书房 ,一个厨房 ,一个厕所 ,但加起来可能还不到四十个平 米。最好玩的是厕所,很像一个四方形的烟囱,小到刚好容纳一 个人,稍微胖一点儿的人在里面是没法转身的。我那时还不算 胖 ,可是人厕的时候也只能直挺挺地蹲下去,完毕以后再直挺挺 地站起来。但里面倒真是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我毕生没有见过 如此迷你的厕所,所以印象特别深刻。我心里正在纳闷等下如 何洗澡,厕所里并没有淋浴的设备,即使有,也不知道如何洗才 不至于碰到墙壁。四方 田好像猜到了我的困惑,吃饭的时候就 对我说“:吃完饭让千惠带你去公共浴室洗澡。” 饭后 ,千惠拿出两个小脸盆,里面放着毛巾、肥皂,说:“咱 5 l 们去洗澡吧。”我很好奇地跟着千惠,一面心里想:这 日本的澡 堂是什么样子? 该不会是男女共浴吧? 因为我在美国就听说 过,日本传统上有男女共浴的习惯,尤其在温泉里,男男女女在 一个池子里泡澡是很常见的事。一家人 ,父母 、儿女泡在同一个 木桶里面,一边泡澡一边聊天,其乐也融融。我心里想:难道今 天真要见证日本男女共浴的风俗吗? 我有点紧张,也有一分窃 喜。来到浴室的门口一看 ,不大,是家庭式的,大门分成两半 ,都 挂着布帘,千惠对我说“:左边是男的,右边是女的,等下你从左 边进去,我从右边进去。"我突然松了一 口气,觉得放松了。同 时也立刻有点失落,看来也不过如此,跟中国澡堂差不多,不会 有什么新鲜事儿。 我掀开门帘 ,一脚踏进去就是一个四四方方不大的房间,墙 壁的四周都是一个个方形的柜子。已经有十来个人在里面了, 有的正在脱衣服 ,有的已经脱了,正把衣服往柜里放。我一时有 点不适应,’因为跟中国澡堂的格局并不相同,正在迟疑的时候, 突然听到一个清脆的女声从头顶上传下来“:先生,你可以把脸 盆放在架上,把衣服脱下来放在柜里,浴资是五百 日元,现在就 给我。”我吃了一惊,赶快抬头,这才发现这间房子右边的墙其 实只是比一个人高一点的木板女墙,这个墙的隔壁应该就是女 子的脱衣间,我想千惠大概就正在隔壁脱衣服吧。女墙上横着 架了一张桌子,一个打扮得很漂亮的中年妇女正坐在桌子后边 椅子上,她对我讲完话以后又扭头向隔壁 ,显然在对那边一个女 子讲话。我立时觉得尴尬起来,原来我们这些男人要在这位女 士的面前,在她的炯炯 目光下脱掉上衣,脱掉裤子,脱得一丝不 挂 ,然后手中拿着五百块 日元 ,伸手交给她,她则俯身把钱接过 去,放在抽屉里,然后她再转身向另一边,用同样的姿势从一个 跟我一样脱得一丝不挂的女人手中接过钱 ,放进抽屉里。然而 这收钱的女子却满面微笑,从从容容,左右逢源,视两边这些脱 S 2 得赤条条的男女如无物。没有办法,我只好照她的吩咐,在她的 面前脱衣脱裤。我心里怦怦直跳 ,一定是满脸通红 ,因为这毕竟 是有生以来第一遭 ,我还要多锻炼几次才能适应。 我跟着其他人,把衣服放好后拿起 自己的脸盆,掀开另一扇 门的帘子进到第二间。发现这是一间长方形的小屋,沿墙钉着 一圈木板台,板台不高,上方有十几个龙头,板台下放着一个个 的小板凳 ,一些男人正坐在板凳上洗头洗脸。我可以想象隔壁 也是同样的世界,那么千惠也和其他的女人一样在低头洗发洗 面。我也挑了一条小板凳坐下来开始洗。我发现这种洗法很舒 服,洗完头再洗脸再洗身子,又爽快又轻松,而且整个房间是那 样的干净 ,没有任何异味,比中国的公共澡堂好得太多了。 我本来以为在这里洗完就可以起身用浴巾擦干,然后回到 刚才的更衣室里换上衣服,但是我很快就发现错了,因为别的洗 好的男人并不回到原来的更衣室去,而是把脸盆留在架子上,然 后撩开另一扇门的门帘走到另一间房里。我很好奇 ,于是也跟 着走。掀开门帘,我才发现这第三间房是一间大浴室,上面冒着 热气,显然是温水。我还注意到,我所看到的显然只是这个浴池 的一半,中间有一块并不高的木板,架在澡堂的上边,底下是空 的,上面也是空的,我看着这半边池子里泡着若干男人 ,当然很 快就可以推想,另一半澡堂里正泡着千惠和其他女子。如果我 的个子有一米八几,我大概就可以探头从木板上面一览隔壁的 风光。但男人们头上都顶着一块湿湿的毛巾,闭着眼睛,静静泡 在水里,脸上一副很享受的样子,看不出任何人有窥探的欲望。 泡完澡回到第二间,擦干身体拿起脸盆,又回到第一间准备 穿衣,一时竞忘了衣服在哪一个柜子里,忽然那清脆悦耳的女声 又响起来了,说“:先生,你找衣服吗?"我这一惊非同小可,因为 那女声已经不是我进来时同样的女声,这声音更清脆更甜美,我 抬头一看,还是一个打扮得很漂亮的女人坐在台子的后面,但这 S ? 回却不是一个中年女子,而是一个漂亮的年轻姑娘 ,大约十七八 岁的样子。我心里怦怦跳起来,看着自己赤条条的身子,突然觉 得无地自容,连忙去穿衣服,只差一点儿没有“颠倒衣裳”。急 急忙忙走到门外,千惠已经在那里等我了。 千惠问“:洗得舒服吗?”我连忙说 :“舒服舒服。”其实我有 很多问题想问,只是不敢 冒昧,怕千惠见笑。二路无话 ,回到 四 方田的家里,他正坐在客厅,见我端着脸盆进来,便诡谲地笑笑, 说“:在日本洗澡这是头一回吧?”我说:“是。”他又说“:跟你们 中国洗澡有什么不同吗?”我这才好意思问他 :“你们 日本男人 在女人面前脱光不觉得害羞 吗? 那个女人也不 害羞 吗?”他 哈 哈一笑,说“:这是职业啊,有什么害羞的呢? 病人在医生护士 面前不是也常常要脱光吗? 医生护士不是也常常要面对脱光的 病人吗?”我一时无言。过 了一会儿又 问 :“那两个收钱 的女人 是什么人?”他说“:那个中年妇人是女老板 ,年轻的姑娘是她的 女儿,正在念高中,他们家就三个人,这个浴室是他们家开的。 有时候女老板负责收钱,有时候男老板负责收钱,女儿放学回来 也会帮忙收钱。”我这才明白,原来第一个 中年女子是母亲,后 来那个小姑娘是女儿。今天只差没见到父亲而已。突然脑子里 冒出一个念头,那个男老板还真有艳福啊,岂非“阅人无数 "吗? 不过想想四方田的话,那个男老板其实也不过像个妇科医生而 已,可能早就得了职业倦怠症。我这时才敢大胆地问千惠:“听 说你们 日本传统上有男女共浴的习惯 ,这是真的吗?"她说 :“是 啊,不过现在已经差不多见不到了。你刚才泡澡的时候,有没有 注意到中间的木板啊?”我说“:有。"她告诉我,那木板原本是没 有的,十几年前才换上一个纱网,就像排球网球的那种纱网一 样 ,那个时候泡澡的男人还可以看到女人 ,只是男女已经不像从 前那样混在一起了。又过了好几年才换上这块木板,现在男人 和女人就互相看不.到了。“我们 日本人觉得身体很 自然,洗澡 5 4 时不需要特别遮掩。"我忽然想起郁达夫的小说《沉沦》,里面说 到那时的 日本女子裙子里面是不穿内裤的,当时觉得有点不可 置信 ,怀疑是郁达夫瞎编的,现在看来应 当是真 的了。千惠还 说“:日本现在有些地方还保持着男女共浴的习惯。”我想,如果 有机会一定要试一试。我以后又去过 日本两次,可惜都没有碰 到这样的机会 ,至今引以为憾。 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十多年 ,回想起来 ,仍然历历在 目。它让 我切切实实地明白了一条简简单单的道理,就是:澡可以有各种 各样的洗法。那么,由此推去,生活方式也一样,政治制度也一 样 ,道德观念也一样 ,没有必要大惊小怪 ,把别人都看作异端;也 没有必要认死理 ,把 自己吊死在一棵树上 。 从东京街头的小面摊想到“楼脆脆" 早春的东京 ,樱花还没有开,其他的花木也大都没有什么动 静,只有常绿的银杏,在料峭的寒风中精神抖擞地挺立着。我晚 饭后逛完书店出来 ,已经是满城璀璨的灯火 ,刚淋过雨的街道显 得格外干净,在路上行走的男女已不像傍晚时那么多。突然觉 得肚子有点饿,四顾却没有什么小吃店,便沿街慢慢散步,准备 回到旅店里 。 没想走了几分钟,却意外地在路边发现一个小面摊,仔细一 看 ,下面还有几个轮子。这样的流动小吃摊在东京已经非常少 见,但在台北还经常可以看到,尤其是几个著名的夜市:士林、饶 河……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温暖掠过心头,于是决定去吃一碗面。 我刚走过去,老板便笑容可掬地点头招呼,拿出一块抹布, 把那本来就很干净的凳子又重新擦了一遍。我坐在凳子上,趁 老板下面的工夫仔细打量着这辆小车。木质韵灶面上有一口沸 腾的小锅,旁边的木架上镶嵌着七八个作料瓶,一切都那么井井 丐丐 有条,那么干干净净 ,台北的小摊再讲究也做不到这么好。至于 大陆的——我近年来也跑过7tlj JI,的几个大城市,这种流动的小 摊贩倒是特别多——就不必说了。我有过一次在大陆吃地边摊 的经验,当天晚上回到旅馆,竞拉了十几次,接着就得了肠胃炎, 害得那一次三峡之游变成了一趟山水苦旅。从此以后不敢在大 陆吃路边摊 。就是在台北 ,也变得小心翼翼 ,不敢贸然尝试 。可 现在坐在这个东京街头的小面摊上,却感觉如此放心。尤其是 看到女老板那一身洁净的穿着,梳着一丝不乱的头发,脸上还淡 淡地着了妆 ,浅浅地微笑着 ,竟然有一种慵懒的舒适与温暖漾遍 全身。 我继续打量这辆小车,发现作料瓶的上方竟然悬着一杆小 秤,就像我们中药店里的药戥子。我正在纳闷这是干什么的,老 板 的面已经下好 了,盛在一个漂亮 的陶碗里。只见老板用一个 小碟子装了一些 w asabi(芥末 )放到秤盘上 ,仔细看看小秤 ,然 后满意地拿下来,把 wasabi倒在面上。又用小碟装了一点酱 油,放到秤盘上,又仔细看了看小秤,然后满意地拿下来,把酱油 也倒在面上。又用那小碟子装 了一点香菜之类 的作料 ,仍然放 在秤盘上 ,仔细瞧瞧,又满意地拿下来 ,倒在面碗里。她这样来 来回回称了五六样东西,都细心地倒在面碗中央,白色的面条上 便围成一圈有形有色的图案。然后两手端着碗送到我的面前, 又取出一双筷子递到我的手中,微笑着说 “:请用吧。” 我看着她有条不紊地完成这一系列程序 ,简直像一位艺术 家在创造一件作品,又像一位牧师在完成一项仪式。不禁想起 了几年前还在哥大念书的时候,看过一群 日本女生表演茶道,那 种虔诚、那种小心翼翼 、那种对细节的毫不马虎,我当时一面觉 得有趣 ,但心下却不免想 :喝杯茶用得着这么麻烦吗? 但现在坐 在这位中年妇女的跟前,吃着她用同样的虔诚、同样的小心翼 翼 、同样的每一个细节都不马虎所煮出来的可 口的面条 ,完全只 S 6 剩下敬佩和感激 。 其实对 El本人这种有点笨拙的敬业精神我已经不陌生了。 记得第一次到 日本,在成田机场下了飞机,一辆公车驶过来,准 备把我们带到城里。只见司机从车上走下来,把所有乘客的行 李一个个提起来 ,整整齐齐地摆成一长列 ,然后依次在每一个行 李上挂上牌子 ,牌子上写着主人的名字和编号,然后再一件一件 提起来放进行李厢 ,整整齐齐地摆好。整个过程都是司机一人 完成,并不要乘客自己动手。司机回到驾驶座,乘客坐上汽车, 我以为车要开了,却见一个穿着漂亮制服、打扮得十分俏丽的年 轻女子走上车来 ,仔细地把乘客点了一遍,然后退到车头,向乘 客深深地一鞠躬,说:“很高兴为大家服务,希望还有下一次为 您服务的机会。山哟啦哪 !”然后缓步下车。车子开动了,我探 头往窗外一看,发现车外还有一排穿着同样制服的年轻女子,一 律弯着腰 ,口中说着“山哟啦哪" ,直到我们的车开出十几米远 , 她们才把腰挺直起来。我当时心里就有种异样的感觉 ,想 ,日本人做事为什么如此的一丝不苟? 不要说在中国看不到,在美国 也是少见的。后来我在 日本乘火车,注意到推着小车卖零食的 乘务员,也都是穿着制服打扮得很俏丽的年轻女子。每当她推 着车子走过来 ,不管这个车厢里坐了多少客人——有时候只有 三五个,也不管有没有人买她的东西,她都会在走到车厢尽头时 转过身子,面对乘客,深深一鞠躬,满面笑容地说:“谢谢大家。” 然后再转过身,把小车推向另一个车厢,从来没有一个乘务员会 省略这些细节当中的任何一个小步骤。我在 El本坐地铁 ,注意 到月台上都有时刻表,写着每趟列车几点几分几秒到达车站,我 曾经好奇地做过试验,竟然发现列车到达的时间分秒不差。我 心中只有感叹,感叹 日本人的严谨 ,也感叹 日本人的呆板。 在我的记忆中,咱们中国人除了在试验原子弹、氢弹、发射 人造卫星这样的事情上,也许会有这样的严谨与呆板。在所有 丐7 其他问题上咱们中国人常常都是“不拘小节”的。胡适年轻时 写过一篇《差不多先生传》,批评中国人做事的不认真,于今八 十多年了,中国人好像也并没有什么长进。现在的问题已经不 是马虎、差不多,而是偷工减料害死人都不在乎。去年我从台北 退休,回国定居,一年来在报纸上读到太多不可思议的奇事,从 汶川大地震大量校舍的倒塌,到几天前的“楼脆脆”事件,实在 已经到了令人痛心疾首的地步。 从前读《论语》,看到《乡党》篇说孔子“席不正,不坐 (坐席 没有摆正就不坐 )" ,“割不正,不食 (肉切得不整齐就不吃 )" , 心里想,孔夫子不是提倡通权达变的吗? 怎么在这些小问题上 却如此迂腐呢? 现在看来,孔夫子的“迂腐”精神被 日本人继承 了去,而且发扬光大,咱们中国人则继承了孔夫子 的“通权达 变”,也发扬光大,现在已经进化到无事不可权,无时不可变,没 有原则,没有道德底线,什么伤天害理的事都敢干的阶段了。 我曾跟一个台湾朋友说起过我在 日本的观感,那个朋友笑 笑说“:你没有听说过一句话吗:‘在 日本,连妓女都比别国的妓 女敬业 ’?” 唉,咱们中国人,总不至于愿意沦落到要向日本妓女学习的 地步吧 ?  (原载《海燕· 都 市美文 )20 1 0 年第 3 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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