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岳确实很美。
南北向的宽阔的帝国驰道全是用大块的石灰岩铺成的,因为南岳正位于由南方的广州到长江沿岸城市的正中间,又是一处圣地。多少个世纪以来,历朝历代的骑兵、官员们的马车从这条道上疾驰而过。漂亮的宋代桥梁横跨在景色秀丽的河流上,由山上奔泻下来的道道溪流汇入河中。河流见证了华中富裕的省份通过它向北京朝廷进贡的盐、米、丝,也见证了多少次从它身边走过的兵勇和难民。一个世纪之前,在闹太平天国的那些岁月里,这条河曾输送过农民起义军的队伍。义军取道南岳,杀向长沙,进而攻取武汉。傲立于衡山山脉诸峰之上的是祝融峰,它也是南方圣峰之首。这里的一座座庙宇规模庞大,四面围合着百年古木,红墙金顶,格局典雅优美,泛着紫色、琥珀色的光芒。庄严的庙宇跟南岳萧索、贫寒的村庄形成强烈的对比,令人过目难忘。依傍在山脚下的那座寺庙,曾在明朝修缮过,现在成了个军事行营。几里路以外的衡山,有座中国旅行社的招待所,洁白,干净,现在住满了部长、局长。山中的寺庙里住着我给赫斯信中所称的“最高”司令(指的是蒋介石),还有他的政府和参谋总部的重要人物。我们在南岳大旅社找到一间房间真是高兴,这旅社位于山麓的溪谷中,是一座修在河边的木结构建筑。它摇摇晃晃而布局散乱,公厕就建在河的上游,幸而秋天清新的空气和湍急的河水减轻了它的污染。
旅馆的房间很脏,三个星期之内我打扫过许多次。我有那么一种一丝不苟的脾气,见到灰尘就非扫干净不可,似乎有了一双操持家务的手,便能把当今乱世理出个头绪来。确实有不少妇女从日常呆板的洒扫洗涮中获得心灵上极大的安慰。住在同一家旅馆里的那些如夫人和姨太太们可没有这种洁癖,她们惊讶地看着我这个怪物。谁都知道我们不久就要离开这里,也许是下周,甚至就在明天;而我竟在打扫房子,还在屋里摆上几盆菊花和吊钟海棠。不料这却给我赢来坏名声,指责我“洋气”,“怪气”。此外,我干了体力活,就降低了身份……难道干点体力活就是佣人出身吗?那些女人的身价恰恰是靠懒散腌臜的生活方式来维持的,她们以为越是四体不勤,就越显得尊贵似的。饭桌上吐得满是鸡骨头,招来大群苍蝇嗡嗡地念经似的绕着那些太太们的脑袋打转,却并不妨碍她们兴高采烈的互相应酬。她们把果皮和嚼过的渣子吐在地上,让小孩在走廊上拉屎撒尿。她们从不自己动手,什么都吩咐佣人来做。而我呢,连窗台都自己拭,还把缺玻璃的窗户用旧报纸糊上。她们打着麻将,不时朝我这边瞧一眼;她们把我指给孩子们看,还边笑边吐着唾沫。旅馆的一个年轻茶房起初也觉得我可笑,后来他成了我的朋友。他给我送热水,送鸡蛋,有时还帮着我打苍蝇。对别人的讥笑,我毫不在意,觉得不相干,依然我行我素。我不买吃的,尽买鲜花。可是,保黄却收敛起笑容,不久我也就笑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