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晚上,尘土漫天飞扬,弄得满头满脸,嘴也尽在吃土。我们从码头上坐人力车赶到火车站,可是运送参谋总部赴南岳和衡山新址的专车已于下午开走了。本来保黄可以搭那趟车走的,可是他折回来接我误了那趟车,现在他只能自己设法去参谋总部会合了。车站的站长说,“今晚还有一趟车”,可是已经没有票了。车站成了难民营;月台上挤满了一家家老小,一天又一天地等着火车。他们只有一席坐地,想躺下来都不行。今天晚上到达的火车可能应该是前天到达的。可是那天晚上到底还是没有火车来,我们等了大约两个小时,就回到了城里。保黄在这里自然有朋友,我们把他叫醒了,他告诉我们那天清晨将有一辆军车出发。
现在我常想: 保黄的那些把兄弟(保黄是这么称呼他们的)可能都是蓝衣社的特务。我永远也不会确切地知道真实的情况。当然,在那个时候,我也不会去询问。即便我问了,保黄除了告诉我那是他的“弟兄们”之外也不会透露其他情况。这个“弟兄们”可以指同学,也可以指同一个集团的成员。但对我来说,保黄却是一个英雄。他冒生命危险回武汉接我,想到这里,我就热泪盈眶,因为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么好过。当他那些黄埔弟兄或蓝衣社同志为我们安排好汽车后,我就愉快地跟随保黄动身了。后来,他们当中的很多人留下来伺机破坏1949年的革命——人数差不多有三十万。
洋车把我们拉到一家旅馆。房间又小又脏,衣橱倒挺大。衣橱后面立着一只上了棕色釉彩的陶罐,带有木盖,这便是厕所了。床上有一床脏兮兮的粉红色的被子,还有一挂粗厚的蚊帐,我们拎起蚊帐抖落灰尘的时候,蚊子哼唱着从褶缝中飞出。第二天早上五点钟,旅馆外面卡车发动的声音把我们惊醒,旅馆的茶房也来唤我们起床。那是辆军用卡车,车顶上铺盖着橄榄绿色的帆布。卡车内是军火——成箱的枪弹和成堆的手榴弹——和四名大汉。我们从帆布下面钻进了车内,也就是在这时,我开始陆续把行李扔掉。我在欧洲留下了衣服和书籍。我带着两只手提箱,可是其中的物件同逃难的目的很不相称。我带着两套毛料服装,一件细布衣裙,内衣(在香港买的),一件游泳衣(这个时候为什么还带它呢?),一件广东香芸纱中式旗袍,结婚时穿的蓝色绸旗袍,两件在武汉缝制的蓝色布旗袍,还有长筒丝袜、皮鞋……在往后几星期中,都一件件一样样被我丢在旅馆里或是公路上了。我先把游泳衣送给了旅馆的茶房。他苦笑着接过去,睡意蒙胧地现出迷惑不解的神情。这东西对他毫无用处。这好比把一双高跟跳舞鞋送给快要饿死的农民,向被汽油弹烧伤的儿童投掷糖果——真是鬼迷心窍干出的蠢事。
在南岳的山岭中,寺庙极多。几位最高司令正在那里运筹策划。这个地方越来越人满为患。我总算运气,租到了一间六毛钱一天的客房。没有电灯,没有自来水。不过,那些权贵们也住寺庙,而将军们还在为争租五元钱一个月的农舍而吵架,我觉得自己也算够了不起的了。环顾左右,觉得“这还不错!”真是有趣。你若是见到,准会大笑一场。所有这些人,在南京或上海都有住宅,可以说无所不有。可颠沛流离到此,为一间最简陋的住房而彼此争吵不休……他们的妻子呢?高级军官的太太绝大部分都不在这里,她们无法忍受这种生活,她们养尊处优,这个“苦”吃不消。这里只有中级军官的太太,以及一些小老婆……我另外多花了些小费,每天能弄到两次热水。我洗澡时可以用两盆水。我买了白布做床单,蓝布做被子,有些裁缝也来到了这里。我在这里很快活。气候宜人,风景绝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