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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人狗关系看人类文明变迁(1)

父亲那场永不止息的战争 作者:王明珂


我们常说,狗是人类最好的朋友。从人与狗相处的历史来看,这说法绝不夸张。根据一般说法,人类驯养野生动物大约有一万年的历史。然而早在两万多年前的中石器时代,狗已经成为人们的伙伴了。当时成群的野狗跟着游猎的人群移动,捡食人们丢弃的动物残骨,并在人类进行狩猎时趋前抄围兽群。两个自然界的猎者,人与狗,从此建立起亲密的关系。一万多年之后,人类进入新石器时代,羊、猪、牛、马等动物才陆续被人类驯养。这时,狗除了仍与人类结伴狩猎外,也替人们看管猪、羊、牛等驯养动物,及卫护人们因定居生活而产生的财产与领地。从此狗住进人类聚落,甚至进入人们家中。除了猫之外,很少动物有此殊荣。这都显示,在人类社会发展的历史中,狗与其他驯养动物有不同的地位。虽然有时它们也难免遭到“狡兔死而走狗烹”的命运,但是,通常这只是狗的最后下场,而不是它们被饲养的最初目的。

后来,定居与累积财富使得人类社会逐渐阶层化。贫富、贵贱、剥削者与被剥削者间的差距愈来愈大。这时生活在人类社会中的狗也跟着被阶层化了。住在华宅里的狗,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住在陋巷的狗,则不免经常与它们的主人一起忍冻挨饿。于是,有些狗的行为被认为是狗仗人势、狗眼看人低。不过,一旦床头金尽,亲朋离散,最后伴着人的仍是他们的狗。因此,在乎贫富、贵贱的是人,狗仗人势、狗眼看人低的,主要也是人。

18 世纪以来民主革命席卷世界,贵族、平民之分逐渐泯灭后,然而古老的人类族群区分化为种族、民族之别,在政治力的支持下却变得愈来愈严重。人类为了资源竞争,经常以身体特征来区分我族、他族,且异族间有通婚禁忌。而进入人类生活领域里的狗,虽然仍有群居性,但对于玩伴及性伴侣的“品种”它们多半没有什么偏见。在世界各地人类种族、民族关系都成了重要而敏感的问题后,人们也注意到狗的种族区别。于是专家们将狗依体质、毛色分门别类,评断它们的优劣贵贱,控制它们的婚姻以维持其种族区隔。于是,原无种族歧视的狗,硬生生地被人们区分隔离,以符合人类自己的社会人群分类。品种贵贱有别的男女狗儿们,稍微眉目传情,摆尾示意,即受严厉呵斥,甚至遭到棒打鸳鸯。

各个品种的狗之贵贱,除了受市场供需左右外,也与人群自身的认同有关。日本秋田犬、英国牛头犬和中国的北京犬、台湾土犬,都曾因人们的本土认同而受重视。在市场竞争下,许多狗商与狗专家们定义与争辩什么是“纯种”、“杂种”,追溯或伪造它们的祖源以提升某些狗的市场价格,这也与人类以“族源历史”来强调本族群优越地位的伎俩非常类似。

两万年来,狗一直生活在人类社会中。它们的命运,随着人类社会的发展而变化,但无论如何,它们一直是人类的好朋友。以此而言,近年来台湾街头巷尾弃狗横行,此一人狗关系转变现象值得我们注意。它所反映的不仅是深刻的社会变迁,更是整个人类文明发展的一种警讯。近二十年来,当台湾人享受经济成长及丰盛物质生活时,有些狗不但分不到一杯羹,还落得流浪街头的命运。人们嫌狗一身癞皮,人们说狗随处大小便。十多年前,台湾的狗也是如此随处大小便,但是当时无论是农村或城市都还有许多空地,因此人们还不太觉得狗屎可恨。近十多年,在财团、建商纷纷投入政治后,土地开放让财团争夺,空间任由建商宰割。空地逐渐消失,于是每一团狗的排泄物似乎都落在你我门前与行经的路上。都市居住空间变得昂贵,绝大多数的家庭都必须减少家中成员;除了少生子女外,家中的狗自然是优先被逐出的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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