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刚到,萤火虫就来了。夏天的脚步深了一些,傍晚的凉爽就更让人贪恋:夜色温柔,萤火虫冷俏细碎的幽光在石板路上、草木丛中跳跳闪闪,如同屋檐上的细雨滴入深井发出清脆的响声。有时候长长的一条路,只能碰上那么一两只停在草丛间,腹部慢吞吞地亮一下、再亮一下,像低低怯怯的叹息;有时候,你会看到散落在各处的点点荧光突然聚拢过来、扭作一团、你追我赶,一步步升上去,就在你眼睛发花的瞬间融进了深蓝的夜空,即刻涣散成漫天星斗——无论遇见哪一种,都要停下来好好地看一看啊,因为不到两周的光景,它们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猜它们是化作繁星后不愿再回来了吧。
然而也委实不必过于惋惜,夏天已经凝聚成形,它的惊喜多着呢。印象中我最爱的萧红就极迷恋夏天,她说那是“绿色的甜味的世界”—— “清早的叶子们!树的叶子们,花的叶子们,闪着银珠了!”“……阳光比正午钝了些,虫鸣渐多了,渐飞渐多了!”“天空一些云忙走,月亮陷进云围时,云和烟样,和煤山样,快要燃烧似的。再过一会,月亮埋进云山,四面听不见蛙鸣;只是萤虫闪闪着。”(萧红《生死场》)
在萧红的文字里,这样的夏日风光总是一唱三叹、循环往复地出现;最动人的,还是童年时代的后花园。萧红一生坎坷,对人世悲哀的一面有着深刻的体验。然而对人世的悲哀极为敏感的萧红,同样对生命极为敏感,对生命的活力极为敏感。她是那么善于捕捉生命中的亮色,那么善于从那些哪怕最微不足道的事物中发现可亲可感的质素、发现跳荡着的生命力。这也许是因为后花园里蓬勃健康、野性难驯的花朵们是她骨子里一生不变的底色?“这些花从来不浇水,任着风吹,任着太阳晒,可是却越开越红,越开越旺盛,把园子炫耀得闪眼,把六月夸奖得和水滚着那么热。”(萧红《后花园》)——她自幼与这些野花一起在后花园里生长,她是它们中的一分子,它们是她的伙伴和至亲;这给了萧红一双与众不同的眼光,她总是把世间一切都当作有血有肉至情至性的东西来写,字字句句都见出她对万汇百物的体贴、疼惜和深情:
花开了,就像花睡醒了似的。鸟飞了,就像鸟上天了似的。虫子叫了,就像虫子在说话似的。一切都活了。都有无限的本领,要做什么,就做什么。要怎么样,就怎么样。都是自由的。倭瓜愿意爬上架就爬上架,愿意爬上房就爬上房。黄瓜愿意开一个谎花,就开一个谎花,愿意结一个黄瓜,就结一个黄瓜。若都不愿意,就是一个黄瓜也不结,一朵花也不开,也没有人问它。玉米愿意长多高就长多高,它若愿意长上天去,也没有人管。蝴蝶随意的飞,一会从墙头上飞来一对黄蝴蝶,一会又从墙头上飞走了一个白蝴蝶。它们是从谁家来的,又飞到谁家去?太阳也不知道这个。
只是天空蓝悠悠的,又高又远。
……
我玩累了,就在房子底下找个阴凉的地方睡着了。不用枕头,不用席子,就把草帽遮在脸上就睡了。(萧红《呼兰河传》)
原谅我引用那么多萧红的句子,实在因为没有谁笔下的夏天比她更打动我了,更因为她感受万物、描绘万物的方式在我看来太重要了——那真是我们现代人已经不再熟悉的“野性的思维”啊,如此奇妙、天真、扣人心弦,一如森林里圆眼睛的小野物欢蹦乱跳,给树枝带来微妙的颤抖。而我现在住的地方,像萧红的后花园一样奇妙,我是多么愿意泼洒大把的时间在其中四处流连、东张西望,只为多邂逅一点心灵震动的小小瞬间;更何况现在正值萧红所谓能唤起人诗意心田的、华美的夏天呢——“只觉得这园子里边无论什么东西都是活的,好像我的腿也非跳不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