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花是新加坡的国花,这里有一个专门的“胡姬园”(他们称兰花为“胡姬花”)。我以前不大喜欢兰花,觉得传统文人赋予了它们太多身外之名,什么“高洁”“清雅”,对我来说都是很不亲切的。可仔细想想,这都是我们人类强加给人家的,花儿本身有什么错呢?去园里逛了一圈,更打消了我对兰花的偏见——虽说培植的花儿难免流露出某种“匠气”,原本的野味和灵性多多少少会有所损耗,可我还是要承认,它们的五彩缤纷、千姿百态的确是动人心魄的。
胡姬园里的兰花品种繁多,风兰、树兰、文心兰、竹叶兰、卡特兰……压根儿数不过来;色彩就更多了,淡黄、金黄、深橙、青绿、水红、浓紫、白中带粉、黄中有红,或者翠底褐斑、紫色条纹,甚至咖啡色格子……看得人有点醉醺醺的。我最喜欢白底带紫色斑点的万代兰、纯白的石斛兰,还有两株调和了白、紫、粉、黄的彩色苞舌兰。
一只斑马鸠停在树上,瞪圆了大眼睛欣喜地看着这些花里胡哨的兰花。我觉得它一身黑白条纹的羽毛和扇子一样展开的花尾巴漂亮极了,一点不比兰花逊色。水边的密草里钻出另外一种好看的鸟儿,头顶、颈背、翅膀深蓝色,脸和肚腹纯白,黄绿色的鸟喙基部有一个鲜艳的红点,像印度美人额头的一颗朱砂痣。不料这印巴风情的鸟儿有一个苦大仇深的名字:白胸苦恶鸟——原来它们的雄鸟在繁殖期间会不论晨昏“ku-e,ku-e”地激烈鸣叫,因此得名。这鸟儿没有修长的翅膀,不擅长远距离飞行,只能偶尔短途展翅。它们喜欢奔走潜行在水草丛中,甚至还稍微懂点游泳技术,以昆虫、小型水生动物以及植物种子为食。瞅瞅我遇上的这一只,一直就那么自得其乐地在水里转来转去,不时伸长脖子低下头去啄食点小东小西,果真没有扑腾过一次翅膀!
我就这样在胡姬园里久久流连,被色彩包围,在彩色中踱步,一团柔软的、澎湃着的胖云移过头顶,在地上投下巨大的阴翳。我想,这是否就是在印尼海岛上笼罩过我的忧郁呢?厚阔的蓝天、金色的阳光、妖娆的花朵和斑斓的小鸟……可是,为什么没有见到孔雀呢?也没有“从一种特别的蘑菇上飞出来的”发光的尘埃。——是的,我想起了高更的“塔希提”,想起了那幅《有孔雀的风景》,以及献给塔希提的自传体文字《诺阿·诺阿——芳香的土地》。
当初,高更来到那座叫作“塔希提”的热带小岛,兴奋得不能自已:“这里的景物,色调明快而热烈,使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过去作画,总是举棋不定,真是自讨苦吃。到了这里简单多了,看到什么画什么,不必多加算计,只要往画布上涂一块红、一块蓝就行了!在溪水中,有整块整块的金黄色流光,赏心悦目。还犹豫什么?为什么还不赶快把代表太阳喜悦的金色倾倒在画布上?”
于是我们看到他用最简朴稚拙的笔触画那些仿佛是开天辟地、混沌初开的图景,流光溢彩的天空,蓝色之外,还可以是橙色的、红色的、紫色的;疯狂的树木张牙舞爪,椰子树、面包树、露兜树、布拉奥树相互交缠、梳理不开;半个人高的花朵遍地开放,白色的“正在倾听其自身的芳香”,而赤色的花朵肉感十足,“简直大胆到不顾廉耻的地步”;丰硕健美的塔希提女子身穿传统的印花“帕鲁”,或者干脆赤裸着她们被阳光反复亲吻过的金棕色皮肤,手中捧着刚从树上采摘下来的鲜艳果实,拖着长尾巴的孔雀以及其他半人半兽的野物在她们身边走来走去……